二律背反(83)

　　“……”

　　男人那双紫眼睛平静地盯着他，像是毒沼中的蛇。

　　莱维斯紧张得像是被无形的毒牙咬住了喉咙，喉头上下滚动，呼吸越来越重，身体不听使唤，肌肉仿佛都已经被蛇的毒液溶解了……

　　此刻，莱维斯全身心只有一个愿望：求求了，别再盯着他看了。

　　（不行、不行！不行……别……！不行了！）

　　肺里的空气像是要被抽干了……！像是憋气过久的潜水者，莱维斯几乎是大叫着脱口而出：

　　“托、托里斯说他不想见您！您让他伤心了！”

　　“这样。”

　　“啊……我、我是说……那个……其实……啊……”

　　莱维斯急得快哭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背叛了朋友！

　　但是直面这个男人的恐惧又让他根本无法镇静自若。他端着咖啡，向后退了两步，晃动的液面洒了出来，弄脏了地板。

　　巨大阴影般的男人不为所动，轻声说：“可以了，把咖啡放下吧。”

　　“是、是的！”

　　“别紧张，我的朋友。我并不责怪托里斯，恰恰相反，我很关心他。他是温柔的人，多愁善感，有时候反而会被自己的情绪困住。”

　　“……”

　　莱维斯颤颤地把咖啡放下，紧张得都忘了俯身去擦地上的咖啡渍。

　　伊万说：

　　“有时候我对你们严厉，是因为我对你们有很高的期待，希望你们取得更大的成就。”

　　“……”

　　“至于托里斯，我尤其关照他。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同事，也是我重要的朋友。如果我让他伤心，那么这会让我很苦恼……这样吧，莱维斯，你去把托里斯叫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得和他单独谈谈。”

　　“是、是的……”

　　“对了，你吃午饭了吗，莱维斯？”

　　“还……还没有……”

　　“那正好，今天我带了几个自己做的Пирожки，猪肉混小牛肉馅的，你拿走两个吧。”

　　“啊……真的可以吗？”莱维斯咽了咽。

　　伊万微笑：

　　“当然，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吃我做的肉食吗？去吧，把托里斯叫来，我要和好 朋友谈谈心。”

　　“那么谢谢您，布列津斯基教授！”

　　莱维斯小心翼翼地从餐盒中拿起两个外皮烤得金黄酥脆的夹心小面包，用餐巾纸包住，避开伊万笑盈盈的注目……转身就飞速逃离了系主任办公室。

　　伊万笑着，眼角的笑意消失了，当托里斯低着头进到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神情。

　　托里斯被吓了一跳。

　　他太了解伊万·布列津斯基了，他当然知道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可怕的事：

　　伊万很不高兴。

　　“布列津斯基教授，我不是那个意思……！”

　　托里斯不知道刚刚莱维斯说了什么，但食草动物般的本能让他意识到大事不好！他忙着道歉，两只手不由得就放在心口，简直想要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伊万审阅。

　　“托里斯。”

　　“我……我绝不是要故意惹您生气……！我应该……哦对，我应该亲自把咖啡送来的，我不应……”

　　托里斯低头一看，发现办公室地上有一滩咖啡渍！

　　天——哪——

　　托里斯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知道莱维斯竟然会犯如此可怕的错误！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做出那种致命的决策。

　　伊万最讨厌弄脏东西。

　　而莱维斯那个傻乎乎的小东西，竟然把咖啡洒在了伊万办公室的地板上，什么都不管，就快快乐乐地叼着两个夹心馅饼就跑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

　　托里斯赶紧蹲下身去，想把地板上的咖啡渍擦干净！这一定是伊万怒气的根源。现在补救，说不定还来得及！

　　“别动。”男人冷冷地说。

　　“呜……”

　　托里斯僵住了，半跪在地，手还放在口袋里握着来不及掏出的纸巾。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站起来，还是该继续保持这个尴尬的姿态。

　　他不知道。

　　视线中只有地上那滩刺眼的咖啡渍，像是甲虫被拍碎后的恶心粘液。

　　托里斯很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背一身冷汗，脸颊和眼睑却更加滚烫。他害怕，伊万一定会说什么可怕的话，或者说一些让他无法承受的事……如果那样，托里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

　　是的，他爱伊万，同时又深深惧怕着伊万。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最大的恐惧……那种毛绒绒的黑色恐惧正在渐渐逼近，几乎马上就要成为现实……

　　“布……布列津斯基教授……？”

　　托里斯颤颤地抬头，眼角带着泪水。他觉得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最害怕的某件事一定会发生的……！

　　就在此时此刻。

　　伊万十指交叠拖着下巴，仿佛高坐在审判席，俯瞰着可怜的受苦难的人。一言不发。

　　这难熬的沉默简直要摧垮了托里斯。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托里斯又不知道……可是那件“不可接受的事”一定是发生了，明明白白！伊万心里一定是那样想他的……

　　从很久以前起，托里斯就害怕……他怕伊万对他说：

　　「我不需要你了，我很失望。」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陪伴在伊万身边，作为助手也好，作为朋友也好……他怯怯地爱着伊万，迷恋那男人，又不敢靠近。托里斯很清楚，两人不可能会真的在一起，这是没有未来的事……但是……但是……

　　至少……

　　哪怕作为最得利的助手……作为最了解伊万的人……他也想陪在那男人身边。

　　假如有朝一日伊万真的说出“我不需要你”……托里斯几乎可以明明白白地预见后果：自己会死去，因为词语比刀子更冷，刺进他的胸口。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托里斯的呼吸更加急促，唾液几乎要在喉头哽住了。他必须挽回……从那天晚上起，他明明就下了决心！

　　托里斯鼓起勇气，胸膛火辣辣地疼：

　　“布列津斯基教授，请交给我吧，我会……做得很好的……！”

　　伊万望着他，面无表情。

　　“教授，我这就把地板擦干净……您的咖啡一定凉了，我马上就给您做一杯新的！”

　　托里斯低下头，准备用尽全身的力气，实施自己的计划。

　　但是，一句恐怖的话传到他耳朵里。

　　“我的朋友，您要抛弃我了，对吗？”

　　伊万说。

　　“？？！！！”

　　“托里斯，你不再需要我了，你有了新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布列津斯基教授，请您听我说……”

　　“有人告诉我了。”

　　“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要离开我。”

　　“不！我……我！”

　　托里斯几乎要尖叫起来，但是泪水与痛苦阻塞了他的肺，他想要吸气，却只能不断挤出肺部所剩无几的空气。

　　伊万一声叹息，摘下金色细框眼镜，手掌根部揉了揉眼角：

　　“托里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是我错看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

　　“我真诚地对你，你却用这种方式对待一个朋友？哦对了，你从来没把我当朋友。”

　　“您听我说……请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