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3)

　　他走进浴室。

　　浴室整洁得简直纤尘不染，镜子上连一个模糊的指纹印都没有，光亮得像是清晨的湖面。镜前还放着一束百合花。

　　（竟然是这么爱干净的家伙？）

　　他用手指摸了摸洗脸台的边沿，光洁得像是餐具……王耀自认为是个很喜欢收家打扫的人，但就这浴室来看，他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盥洗盆清洁得那么闪耀。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或许对方有洁癖？也好吧，爱干净的性伙伴让人多少放心。

　　王耀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镜子。镜中那高挑白皙的青年也看着他。

　　那身体看起来很完美，常年训练出的肌肉看上去流畅且结实匀称，虽然同伴们总是开玩笑说他太细瘦了，像是刚入校的大学生，不像一位经验老道的刑警。

　　表面上，看起来还挺好。

　　不过那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坏掉了。他的肺，他的细胞，他脑子里曾经关于人生的一切规划和妄想。

　　“那就算了。”

　　王耀苦笑了一下，打开淋浴头开始洗澡。冰冷的水流滑过背脊，他觉得冷，但是没力气做任何多余的事，只是额头贴着瓷砖，看着水流从腹部往下流淌。好累，真的好累。

　　什么都没意思。

　　如果自己仅仅是手机里的一张相片就好了，只要点击删除，就能轻轻松松地结束这一切。

　　“……”

　　王耀望着水流的漩涡，仿佛是望着某人葬礼上的一朵白花。

　　这时，浴室外传来了轻敲声。男人的身影在玻璃门外晃了晃：“别忘了调热水，现在水温对你来说应该太凉了。”

　　“你怎么知道。”王耀有些没力气。

　　“我闻得出来。”对方说着，又关切地轻轻敲了敲玻璃，“我进来一下，可以么？”

　　“……进来吧。”

　　王耀无所谓了，反正一会儿他们也要办事。他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生无可恋的。

　　“抱歉了。”

　　男人迈进来，浴室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

　　这家伙个头真大啊，王耀不禁感慨。之前在开车时也是，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毛绒绒的浅金色脑袋几乎要贴着车顶。

　　“像这样调一下，水就暖和了，这个温度够吗？”

　　男人以手背试水温，礼貌地把目光避开王耀赤裸的身体，只是看着花洒。但是在男人侧身的时候，两人的身体不经意地贴了一下，王耀感到对方的体温暖呼呼地逼近过来，就像靠近一只大型犬。

　　“够了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茫然地望着对方的淡粉色耳廓，高挺的鼻梁，气质坚毅的厚嘴唇。

　　男人应该有斯拉夫血统。

　　其实问一问名字就知道，但是王耀不想。这一夜知道得越多，之后就越是麻烦。

　　“那就好，我去继续准备宵夜了，你是喜欢甜……”

　　男人下意识地偏过头，还是看到了王耀的裸体，他顿了顿，仿佛瞬间失去了语言。

　　但很快，那副优雅从容的微笑再次浮现在男人脸上。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用毛巾将手腕上的水珠擦干。

　　“不着急，你好好洗一个热水澡，别生病就好。”

　　“你……”

　　玻璃门再次轻轻关上了，浴室里只剩下淋浴的哗哗水声。热腾腾的水蒸气升起，冻僵的手指暖和起来后有点痒痒的，关节处的皮肤也渐渐呈现出淡粉色。

　　王耀想着刚才的那个瞬间，那一刻……他差点忍不住问男人：

　　「你的名字是什么。 」

　　……

　　从浴室出来以后，王耀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请坐吧。”

　　男人礼貌地拉开椅子，然后从厨房端来一只浅白色的骨瓷小碗，热腾腾的，散发出水果加热后的香味。王耀猜测那是某种粥，闻起来确实很诱人。

　　“奶汁椰子粟米汤。”

　　男人将银勺与玻璃杯一丝不苟地摆在桌布上，又从酒柜里挑选挑选了一支葡萄酒。“虽然这道菜应该算是甜点，但你看起来血糖太低了，甜食能让你感觉好一些。”

　　“谢谢。”

　　王耀看着精巧小碗的……粥，椰肉被煮得半透明，除了粟米，似乎还加了像西米露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一份港式甜点。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发明出这道菜的。

　　男人接着说：“宵夜已经是甜的了，配酒就不适合太甜的，这瓶 ‘天使之手’就不太合适现在喝，虽然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这样的话……请尝尝这个吧。”

　　王耀手边的玻璃杯渐渐满盈，醇美的暗红色葡萄酒在杯中打转，最后以干脆利落的一滴收尾，仿佛曲终收拨。

　　王耀点头致谢，小呷了一口，强烈的酸味果香扑鼻而来。

　　“嗯，很……浓郁？”

　　“没错，你的感觉很敏锐……”

　　男人也给自己盛了一杯，继续说：

　　“赤霞珠，波尔多左岸的代表作，特点就是强劲，适合男性。如果是波尔多右岸的风格就比较柔美温和，比如海格。但我猜你大概很讨厌被当成女人，虽然你那么美。”

　　王耀淡淡地说：“您这些装逼的知识倒是挺适合约会的。”

　　男人愣了愣，忍不住笑了出来：

　　“嗨呀，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给你做宵夜，还请你喝酒……您竟还这样揶揄我。”

　　“我是警察，喜欢直接的风格。”

　　王耀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职业，毕竟他今天穿了制服衬衫，男人肯定早就发现了。

　　“好，那么我也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赤霞珠非常适合您……强烈、浓郁、富有攻击性的口味，我喜欢这种难以驾驭的感觉。”

　　男人微笑，十指交叠托住下巴，紫晶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的冷冰冰的光芒，仿佛是大型食肉动物正耐心地观察着猎物。

　　手指在玻璃杯边缘轻轻打转，湿润的水声，男人笑意阑珊的目光。渐渐地，王耀觉得疲倦返上来了……

　　（糟糕，如果现在就睡着，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王耀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就竭力逼迫自己提起精神，开口聊天。他看到客厅的落地窗边支着一架大提琴，就问：

　　“你会拉琴？”

　　“嗯。”

　　男人别过头，冷淡地望着大提琴。

　　王耀本能地觉得不好，肯定是问到了什么人家觉得尴尬的，不愿意回答的事。见鬼，这种一夜约会最怕的就是尴尬。于是他打算换个话题……

　　但是不等开口，男人就继续说：“那是我失去的东西。”

　　“……”

　　“嗨，长话短说吧。以前我和娜塔莎一样，父母打算把我培养成音乐家，我的前半辈子都在为了大提琴而活着。”

　　“后来呢？”

　　“后来……”

　　男人苦笑着抬起左手，艰难地握了握。他的手指明显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灵活，只能勉强地做出抓握的动作。

　　“后来我的手断了，再也没法登台演奏了。”

　　“啊。”

　　王耀低下头，又喝了一口红酒：

　　“真的不能演奏了吗？复建……也没有效果吗？我之前都没有发现你的手受过伤，看起来日常行动完全没问题。”

　　“确实，我还可以拉琴，但是……”

　　男人笑了笑，浅金色睫毛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当我演奏时，脑海中仍然浮现出自己曾经的琴声，但是……耳朵里实际听到的却不是这样，因为我的手已经跟不上了。”

　　葡萄酒在杯中轻曼地回旋，深渊般的赤红色倒映着男人迷人的双眼。

　　“所以我放弃了，去做了别的行当。”

　　“抱歉。”

　　“没关系，没什么可惜的，我并不觉得遗憾。”

　　虽然这么说，男人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大提琴上，王耀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