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73)

　　伊万笑了。

　　“没有没有！我……才没有看呢！！”

　　耀的脸颊涨得通红，赶紧若无其事地给伊万调整了一下围巾两端的长度。

　　“你知道我每次给你发俄语的短信，每次对你说俄语都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不想知道，别告诉我！”

　　伊万转向远方的湖面：

　　“其实那些话都是同一个意思罢了……耀，我爱你。”

　　风吹过，两个人手牵着手，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他们在一起。

　　“我知道的……”耀把滚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伊万肩膀上，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

　　“就算我们重新相遇一千次，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每一次都会喜欢你。耀，您也会爱我吗？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或是生病，您都会爱我吗？”

　　“伊万，我会的。”耀望向太阳。

　　“是吗？太好了……”

　　伊万苦涩地笑了笑。手机在羊绒大衣口袋里振动了几下，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哦，是娜塔莎的信息，她想见我一下……我猜她最近可能有些紧张，毕竟这孩子马上就要毕业了。也好，今天或者明天我有空就开车去看看她。”

　　“伊万，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用回答。”

　　“你问吧，记者小猫。”

　　伊万拉着耀的手来到湖边，想让他坐在长椅上休息。耀很爱干净，坐下之前一定要拿纸巾擦一下椅子。两人坐着，贴着对方的胳膊。湖面的反光灿烂晶莹，像是一整块水晶

　　耀小心地问：

　　“你恨你的父亲，却很疼爱娜塔莎，哪怕她是你父亲情妇的孩子……伊万，你对那孩子是什么样的心情？”

　　伊万笑着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不过我愿意对你说实话……其实一开始我对这件事是非常反感的。当年我被父亲送进了精神病院，其实那男人是想彻底抛弃我，让我一辈子待在那里。但是母亲没有放弃我……我在精神病院治疗了两三年，状况有所好转，她就把我接走了。为了抚养我，母亲毅然决然地带着我离开了俄罗斯，离开了那个男人，后来我们母子俩就在国外生活。安娜则留在国内，和父亲一起生活。”

　　“啊……你的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索菲亚是个普通人，”伊万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是她比谁都要勇敢，我很佩服她。”

　　“你之前说过，你的父亲偶尔会因为生意来这里，然后认识了娜塔莎的母亲……”

　　“是的。那个男人从来不关心我们，他只是让人按时把钱转到母亲的账户上。哪怕后来母亲得了癌症，他也没来探望过她一次。”

　　“……”

　　耀有些难过，握住了伊万的手。

　　“当然，他们没有离婚……因为我母亲是虔诚的教徒，而那男人仍然需要‘老将军的女儿’作为他的合法妻子。他们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那个男人有无数的情妇，安娜都知道……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成为布列津斯基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所以对我父亲的事业和人脉关系都摸得一清二楚。安娜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最有手段的人。其实我很对不起她……就是因为我逃走了，我不愿意承担我父亲留下的肮脏的家业，安娜才不得不替我处理这些烂摊子。”

　　“原来是这样……”

　　“王耀，我可以直白地说明：我不是一个坦荡的人。我批评全球资本主义，但是实际上我仍然是我父亲腐败行为的受益者。我逃离家族事业，不是因为我多么崇高，更不是瓦莲京娜那样的革命者……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意义，宗教也好、意识形态也好……这是属于别人的。我只想结束这一生。我已经在漫漫长夜里流浪了三十多年，我对这个世界太疲惫了。”

　　“万尼亚，不。”王耀哀伤地摇头。

　　伊万轻轻一笑，捧住耀的脸颊，望着他金色的眼睛：

　　“小星星，你会指引一只在黑暗中迷路的小熊走向黎明吗？你会陪我去往世界的尽头吗？”

　　“好了好了，著名俄罗斯童话作家，别总是说这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耀低下头，抚摸自己手腕上的小熊纹身。“让我们继续说娜塔莎的事吧，我想要更了解你的家人……对了，过段时间你来我家吃饭吧，你也见一见我的家人。”

　　“好吧，我们接着说。当时我才十几岁，还在音乐学院上学，同时要照顾生病的母亲。我知道父亲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个漂亮的白俄罗斯模特做情妇，但是我没在意这件事，毕竟那男人的情妇比图书馆的书还多。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安娜的电话，她说：‘伊万，我们有一个小妹妹了，你去看看她。’‘妹妹？’‘这是那个白俄罗斯婊子的地址，你去看一看怎么处理……别让妈妈知道，她最近刚做完这一阶段的化疗，我不想让她再伤心了。’于是我按照安娜给的地址，直接去找了我父亲的情妇。”

　　王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的父母感情很好，如果没有遭遇“那件事”，他会始终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不是每个孩子都那么幸运，伊万就是这样，生出他的那个人恰恰就是男孩不幸的根源。

　　伊万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于是我按照地址去找了那个白俄罗斯女人，阿尔洛夫斯卡娅。她打开门一看到我，马上吓得脸色惨白……她大概是认出我了，毕竟我和父亲长得实在很像，我们有着一样的紫眼睛。她以为我是替母亲来找麻烦的，但是她吓得不敢说一句话，我当时已经长到一米八的身高了，比其他男孩都强壮高大。我向她打招呼：‘下午好，女士，我今天来拜访您，探望一下我的小妹妹。’哦，作为礼物，我给她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束鲜花。她不敢拦我，让我进到屋子里……那是一座怎么样的房子呢？哈哈，简直豪华，比我和母亲住的地方都要高级，是我父亲买给她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做了一个俄罗斯寡头的情妇，还给那个老男人生了一个孩子，是应该得到一套这样漂亮的房子作为奖赏。我往卧室里走，她害怕极了，不敢跟着我走到屋里，大概是怕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在卧室里，我看到了一个摇篮……我走近摇篮，俯身往里看……哦，一个小婴儿，浅色的头毛，小脸涨得通红，皱巴巴的，有点难看。这就是我的妹妹吗？像一个猴子。”

　　耀摇了摇头：“别那么说人家，万尼亚，刚出生的小婴儿都这样。”

　　“是真的很难看……当时我就想：这么一个难看的小东西，脆弱又毫无意义。她应该和那个白俄罗斯婊子一起滚得远远的。虽然我母亲从来没当面说过，但她其实每次都知道我父亲其实就在同一个城市……她在忍受癌症的折磨，而她法定的丈夫却快快乐乐地和别的年轻女人上床。我的母亲很骄傲，从不愿意承认自己受到了羞辱。当时我站在摇篮面前，我就想：我要赶走她们，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简直是我母亲受辱的象征。”

　　“不……孩子是无辜的，是你父亲犯了错误……伊万，我希望你没有迁怒于那个孩子。”

　　“我看着那个小东西，想着安娜的话……于是我把手伸进摇篮，想把她拎起来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有多重，说不定我可以用两根手指就把她捏起来……但是我的手刚刚靠近，那个孩子小小的手就握住了我的食指……啊，她的手真的好小好柔软，可能和小松鼠的手差不多。我有些惊讶，小婴儿也有她自己想法吗？她才出生几天，还没有我冰箱里的牛奶的保质期那么长。我看着那孩子，她还在睡觉，可能只是本能地用小手握住了我的手指……这就是我的妹妹吗？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我血脉相连，我们都因为同样荒谬的原因被唐突地抛到这个世界上，我们都继承了父亲基因中的同样的缺陷。多么不幸的孩子，她长大以后或多或少也会像我这样……布列津斯基家族的精神问题是遗传性的，我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