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57)

　　爱德华很害怕这个男人。

　　他能看出来，就算系里的决策体系看起来民主平等，实际上事事都要出于伊万的首肯。

　　那男人只是松弛地将缰绳握在手中，由马车向前驰骋。

　　更让爱德华觉得诡异的是……系里几乎人人都真诚地热爱伊万，就像信徒们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位仁慈威严的主教。

　　爱德华认为同事们是被这男人洗脑了，至少是被迷惑了……尤其是托里斯。爱德华实在想不明白，托里斯为什么会因为给伊万点了一根雪茄就高兴一下午。

　　（这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

　　爱德华心里觉得别扭，又不敢有什么实际的行动。毕竟找到教职实属不易，更何况系里的风气其实挺不错的，一切都运转良好，项目经费也充足，没人感到不适……

　　但是……

　　“爱德华。”

　　那双冷色调的紫眼睛平静地抬起，望着他，在死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不稳定的蓝色，像是海面上泄露的石油，令爱德华万分难受。

　　“我的朋友，您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来折磨我呢？”伊万的黑色手套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是我做人过于苛刻，还是您不够尊重我？”

　　“啊这，问题绝不在您……”

　　爱德华咽了咽，后背发凉。伊万敲击桌子的声音，简直像是机枪弹壳一次次地冲着他脚边开枪。

　　爱德华脑子里像是过电一样闪现了一百种可能性，从方方面面诘问自己：这份立项计划书到底在什么地方激怒了伊万。或许也不是激怒，毕竟没人见过伊万情绪起伏的时刻。但是那个男人的话语，让爱德华觉得自己是一只羽毛上沾满了石油的海鸥，痛苦且死气沉沉。

　　他很想询问计划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又死活不敢开口。

　　伊万叹喟：

　　“我不愿做一个苛刻的人，但是，您明明知道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小细节上犯错？我说过，任何拿来给我看的东西，你们至少让别人先看两到三遍。您应该是个有记性的人，难道不是吗？”

　　“那……那么是……”

　　“爱德华，您很幸运，如果您是我手下的研究生，或许我不会让您通过。”

　　爱德华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又想起了写论文时的窒息经历：

　　“对、对不起……！！！那么……能不能请您不吝赐教：立项报告书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会给您修改，保证您能申请到那笔钱。”

　　伊万拿出钢笔，在纸上沙沙划了两下，又停住了……钢笔没墨了。

　　爱德华也注意到那个细节。

　　他心想，要是托里斯瞧见了，一定会第一时间着急地找来墨水，诚惶诚恐给伊万的钢笔吸满墨水。

　　（可是我真的也要这样吗……？卑躬屈膝地讨好这个男人？像一个农奴讨好一个大公，像托里斯那样毫无自我？？？）

　　爱德华咽了咽，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怒意。然而下一秒他就开始害怕，因为他发现……

　　伊万抬眼看着他，手上动作停在那里，金笔尖像是悬在了一份判决书上。

　　（糟了。）

　　爱德华心里咯噔一下。看到那样的眼神，他就明白了：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怒意与不甘已经被男人看穿了……伊万已经知道了！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啊，布列津斯基教授，您的钢笔没墨了是吧？！啊哈……请稍等，我这就为您灌墨水……！”

　　爱德华赶紧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匆匆迎上去想弥补过错……但是伊万面无表情，冷淡地将钢笔别回了胸前的西服口袋里。

　　“不必了。”

　　“哦，这……可是您总要使用钢笔的，不是吗？请您让我为您灌墨水吧，您一定会需要的！”

　　爱德华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伊万被惹恼了，不会帮他修改立项计划书，甚至可能不会再帮他！没有了布列津斯基教授的帮助，他的项目申请计划不可能成功……！他绕不开伊万，他绝不能被伊万拒绝！否则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之后的一系列研究计划也要推翻重来。

　　爱德华急得脑袋发热，语无伦次地说起胡话：

　　“瞧，灌墨水……！可能会弄脏您的皮手套……我不戴手套，很方便，我很擅长给钢笔灌墨水……这是我愿意为您做的事，举手之劳，我愿意为您做这样的小事！！！”

　　在那瞬间，爱德华满脑子都在想：

　　见鬼，只要能重新再给自己一个机会，让那只该死的傻大黑粗的钢笔灌满墨水，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嗯。您真是热情的年轻人，我倒是很欣赏您，不过……”

　　伊万正要说下去，语调听上去冷漠严峻。

　　光是听他的声音，爱德华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毫无指望，这个计划已经彻底废了。

　　研究经费绝对申请不到了……

　　“叮，叮，叮——”

　　这时，三角铁的手机铃音打破了办公室内尴尬的沉默。伊万的手机响了。那双冰冷的紫眼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

　　“我接个电话。”伊万说。

　　“您、您请，我……我这就出去……”

　　“不用，您站在这里等，或许我接完电话还有话要交代。”

　　“是、是的！！”

　　爱德华咽了咽，肩膀紧贴着书架。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焦虑得眼花了，竟然看到伊万前一秒还怒颜冷淡，下一秒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伊万轻松地翘起腿，身体向后靠在办公椅上，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

　　“还是不舒服吗？昨晚我还是应该来陪你，抱歉，你父亲的事让我很难过。”

　　“……”

　　“那么，既然你给我电话呢，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呢，耀？”

　　伊万柔声细语地说着，简直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爱德华目瞪口呆。他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伊万这个样子……他甚至很少听伊万亲昵地使用“你”这个人称代词。

　　（会有这样的事吗？这个像沙皇一样的男人，会用这种天真得傻里傻气的腔调和人说话？？？）

　　爱德华下一秒就明白了，电话那头可能就是伊万的未婚妻。

　　之前伊万在生日晚宴上也提过自己要结婚的事，还说对方是一位刚烈的美人，刀子一般锋利，烈酒一般纯粹。

　　真的吗？

　　他们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个恐怖的男人到底怎样才会爱另一个人。如今，爱德华倒是亲眼目睹了伊万和恋人通话的场景，心里更害怕了……

　　（上帝啊，让我走吧！我宁愿现场瞎掉，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伊万·布列津斯基！）

　　爱德华在心中哀嚎。

　　只见伊万坐在旋转办公椅上，身体摇来晃去，像是一只闯入公园的熊，正快乐地摆弄游乐设施：

　　“我没在忙，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吧，耀，我什么都答应。”

　　“……”

　　“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昨晚的事，那不是失态……恰恰相反，我很高兴你能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给我看。”

　　伊万说着，左手抚摸着办公椅扶手，好像那是一只猫。

　　（操啊，座椅扶手都要被熊的怪力捏碎了呀——）

　　爱德华紧张得无所适从。

　　伊万说：“等一下，耀， 我有事要拜托你。你这个周末能抽出一天的时间吗？我有很重要的事……”

　　“……”

　　（哦？伊万这家伙还会有重要的事拜托别人？）

　　爱德华忍不住偷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