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334)

　　“谢谢。”

　　“先生，我是说认真的。把你的手表送我做礼物好不好？您要小心地思考，回答魔鬼的问题必须谨慎。”

　　伊万拿出打火机，替人家点烟。

　　拜伦斯手指都在发抖，他心焦如焚，只期盼uber专车能赶快来救他。在那之前，他尽量稳住这个大半夜跑来发疯的精神病大个子。

　　“哈哈，你要手表做什么？”

　　“亚当的子孙皆兄弟，我们应该交换礼物。刚刚我满足了一位夫人的心愿，送给她一只小狗。现在呢，如果您愿意送我一只手表，我也给您一个很好的礼物。您考虑考虑。”

　　“哈哈哈礼物？这倒是稀奇。大块头，你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我？”

　　“我给你：你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什么神神叨叨的？说真的，老哥，这么晚了，你应该回家。来吧，这是二十块钱，去买个汉堡包。你走吧，我也要回家了。”

　　“所以您决定好了吗？我最后提醒您一次，回答魔鬼的问题，必须小心谨慎。我的兄弟，我想要一块手表，您愿意送给我吗？”

　　“得了老哥！别开玩笑了！你这种玩笑并不好玩，这是在抢劫吗？听着，别做这种不理智的事，你会因此进监狱，你妈妈会伤心。来吧，我给你两百块钱，去给妈妈买点衣服食物，这对我们都好。”

　　拜伦斯尴尬地笑着。他怎么可能真的把手表给这个神经病？这表价值一百多万！这个神经病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疯，或许可以换种方式应付他，拜伦斯心想。

　　“原来如此，您也是个好人。”

　　伊万笑笑，按灭了香烟，他抬头望向周围空无一人的街道，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他把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可是我说过：和魔鬼做游戏应当认真。很遗憾，我不能给您那个礼物了。”

　　他动手了。

　　……

　　伊万回到车上。

　　好了，现在他收集到了3个原材料了，接下来还应该再抓一个小羊。他拿出手机，再一次给王耀打电话……耀还是没有接听。

　　“……”

　　仪表在黑暗中亮着，提醒他车子还剩多少汽油。伊万安静地听着手机铃音，直到“对方暂时无法接听”的提示音响起。他挂了电话，心情差得好像发霉的饼干。后座上的三位“客人”沉默地看着他，伊万懒得和他们计较。

　　“应该杀一个神父，我想要我的作品里有宗教色彩……”

　　伊万想了想，又给王耀打了一个电话。假如耀告诉他：不要再杀人了。那么他就不杀了，他就再也不做了。他们应该一起回俄罗斯，回到森林里去……再也不要和人类发生冲突了。

　　想到这里，伊万取出了蝴蝶标本，长久地望着玻璃盒子里的蝴蝶。

　　“幸福……”

　　熊仔看着死掉的蝴蝶。王耀也会为了蝴蝶难过吗？王耀会为了他难过吗？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在森林里过着平静又幸福的日子？他会好好照顾爱人，给耀布置一个漂亮的大花园，再让耀养一只小狗。为什么不能这样？他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再玩游戏了。王耀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为什么不能告诉他：我原谅你。

　　不，这是不可能。伊万很了解王耀。现在耀知道了真相，他绝不可能陪他回俄罗斯了。

　　没有意义了。

　　“……”

　　伊万看着蝴蝶，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不想再杀人了。长长的针穿过蓝闪蝶的身体，把它钉在标本台上……它是为了人类而死，就像所有被杀死的无辜动物，为了人类的幸福而死。

　　伊万终于明白了，他找到了主耶稣。

　　……

　　凌晨4：15，老神父康斯坦丁一夜都没睡着，始终在想着昨天发生的事。他必须想想办法调节教会里那几个老人的关系，事情不能再发酵了。这是他的责任，也关乎这本堂的名誉。

　　老神父心烦意乱，半夜到圣坛前祷告，希望慈爱的主给他一些力量。

　　屋外的狂风呜咽着，树枝敲打着玻璃。变天了，可能会下雨或者下雪，真是不祥的夜晚。

　　“主啊……”

　　老神父站在圣坛前，忽然听到背后有声响。谁？！他转过身，看到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站在教堂的黑暗里。一个陌生男人，穿着快递员的服装，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老神父有些不安：

　　“孩子，现在很晚了，快回家吧。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明天来找我就是了。”

　　那男人没有说话，缓缓地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周围的阴影仿佛也成为了他的形体的一部分，聚拢过来。老神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好像从未见过这样高大又冰冷的人，如同一个从墓地中来的不速之客，让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冷。窗外的狂风击打玻璃，哭泣般的冷风穿过门缝，他心生恐惧。

　　那男人来了。

　　老神父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马上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像人认出了一条剧毒蛇，老神父认出了这种神情……这个人一定犯下了可怕的罪过，令人惊骇的罪行。

　　“孩子，你做了什么……？”

　　康斯坦丁神父试图稳定住情绪，手悄悄扶住了圣坛，暗中向圣母祈祷。

　　“……”

　　伊万默不作声，仅仅是望着激动的老人，犹如一个囚徒。他手里拿着两样东西，一个正方形的匣子，一柄斧子。

　　老神父一眼就看到了斧子，他哀伤地大叫：

　　“孩子，不管你干了什么，也不管你接下来要干什么，请你首先我说完下面的话。孩子，你之所以想到那些可怕之物，并不是因为你天性就是邪恶的、也不是因为你非得走上歧途不可。我们每个人，都曾面临严重的选择，都曾必须选择良善的道路，或是邪恶的道路。试问，我难道就不曾设想过可怕的事吗？谁不曾在脑海中犯下罪过？所有人，所有人……一个人一生可能要面临一千次抉择，每一次都可能让你彻底陷入泥潭、绝望、万劫不复的渊谷。我们都可能犯罪，因为人的心灵是柔软的，有爱，也有懦弱，有时候魔鬼就会趁虚而入，引诱我们去走通向地狱的道路。这该怎么办呢？这该怎么办？人多么脆弱，谁来帮帮我们，谁来在深谷中向我们伸出带来光明的手？你来找我，必然是有所期待。那么我也将如是告诉你：不要害怕沉沦，也不要纵身一跃……在你面临最严重的考验的时候，总有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原谅你。你知道他是谁，你永远知道。我的孩子，我也知道，你的衬衣里面戴着十字架的吊坠。是谁给予你那枚十字架？是疼爱过你的祖母、还是温柔的母亲？想想吧，她们为什么为年幼的你戴上十字架？因为她们深知，即便她们是最爱你的人，也无法在人生最艰难最隐秘的考验中陪伴你。我的孩子，你如此孤独，如此无助，在黑夜中走着，好像破碎的器皿……于是你的母亲、你的祖母将希望寄托在主耶稣的身上。她们是对的。因为唯有那温柔的、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圣灵，能在黑夜的最深处陪伴你，在你即将孤独地步入深渊时拥抱你，对你轻轻说一声：孩子，不要去，我原谅你。我们为什么需要上帝的爱？因为我们不可避免地孤独。”

　　“……”

　　伊万缄默，像小时候那样专注地听着老神父的讲道。他的左手仍握着斧头，没有放下。

　　老神父并没有靠近他，但也没有远离。老人继续说：

　　“是什么造成了你的错误？究竟是你的苦难，你的无知，还是你的思想？孩子，不要首先忏悔。因为你是年轻人，有你们自己的一套想法，我不会要求你按照老一套的宗教思想来首先忏悔。我只请求你，冷静地、仔细地想一想，反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想想人类吧。距离主耶稣离开我们，也已经21个世纪过去了。人类做了什么？实现了什么？我们建造城邦、我们征战又举行盛大的葬礼。庆典、阴谋、繁荣的都城与帝国的衰败。我们征服，同时又被征服。我们建立起偶像，又一次次抛弃他们。他荣耀的教会在两千年的时光里流了多少血？又实现了多少他当初的设想？我们开垦森林，我们建造城市，我们发动战争又自食其果。我的孩子，想想吧，想一想。我们真的是文明的现代人吗？假如我们是文明的，那么为什么我们在二十世纪所犯下的错误远远比以前更惨烈、更伤痛？不，繁荣、进步，这些光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沉浸在世俗的、海市蜃楼般的荣誉里。就像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堆了一座壮丽的城堡，并且向大人宣称：‘看啊，我伟大的成就，超越了一切，压倒了一切！我便是大地上的主宰了’。我的孩子，我们被虚荣心蒙蔽了，我们生活在舒适的日常生活中，不愿意去反思自己的内心，问一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是不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我们能怎么做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反思，不断地反思，不断地质疑自己曾经执迷不悟的东西。建立起信念，再重新拆解它，从最苛刻的角度去考量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大地上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的孩子，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今天你来到我的教堂，来到主的面前，你必定是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或者说，你仍然怀疑自己过去做的事、自己将要做的事是否应当……孩子，即便你犯下了罪过，或是你想要去做‘那件事’，我都请求你：仔细想一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主给予了我们自由，这是多么可怕而炙热之物。我们自由地生活，同样也因为这种自由而迷失。我们的教会争斗了两千年，就是在争吵权威与自由的关系。你手里拿着那样东西，我已经看见了。我不会阻止你，因为你仍拥有自由，你可以举起斧子，犯下令你母亲和祖母哭泣的罪过。孩子，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动手，或者你听从我的劝告：重新仔细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