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82)

　　在写博士论文期间，伊万常常能在那些黑泥般的匿名留言中找到灵感，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的影子。

　　这很有趣。

　　他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因很实际。

　　因为伊万不能理解人类的大部分感情，而陀氏的作品总会用长篇大论来阐释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痛苦与煎熬，一个角色会以极其详尽的方式来吐露心胸。

　　对他来说，陀氏的作品几乎是某种“人类说明书”。

　　当然，伊万也觉得可笑。

　　他发现自己其实就是陀氏时常批评的那种“人”，或者说是某种哲学。如果陀氏还活着，恐怕会专门再写一部60万字的作品来专门挖苦讽刺他，就像《Бесы》。

　　“哈哈，亲爱的费奥多尔，我应该让主耶稣把你复活。你就再为我写一部《Монстр》。”

　　稍微想了几秒。

　　伊万愉快地在暗网“黑暗天使”的版主公告部分输入了一段文字，文辞优美，措辞简洁有力，向论坛里他几万个信众布道：

　　他赞赏了昨夜某位“虔信者”的勇气与诚心，又冷淡地对摆放尸体的方式批评了几句，最后再给人类一点点精神麻醉剂，一点点恐惧，以及他无私的“爱”。

　　“啊，批改垃圾作业总是好累。”

　　布列津斯基教授抬了抬金色细框眼镜，点起一根雪茄，他还想要一杯咖啡。

　　伊万成为这个暗网的管理者之一，纯属偶然。

　　以前他只是偶尔来找乐子，看这些蠢货们又有什么新笑料。后来伊万看到当时的版主发帖招募“自愿献身的羔羊”。

　　哦，那家伙有食人癖，有点意思。

　　伊万就去了。见面以后，他反而把那个男人吃掉了。

　　他把版主残尸的照片、精美菜肴的照片发到了论坛上。

　　从那以后，那群狂热慕强的小狗就死心塌地追随他了，接受他的哲学教育，听他的布道。

　　所谓的“牧首”正是如此，唯一之书的阐释者，羔羊的放牧者，群魔的主人。

　　“来吧，狗狗们。”伊万笑了一下。

　　文章才发出不到一分钟，兴奋的信徒们瞬间就躁动不已。

　　就像向火焰扔出一块浸了油的布团，就像成群的饥肠辘辘的鬣狗，奔向一块主人扔来的腐肉。

　　人类心中最肮脏扭曲的欲望，在这个地方被无限滋长。

　　自从上次伊万把尸体展览在美术馆，他的信众们就再次看到了绝对强力的存在，理解了“黑暗天使在呼唤”。人皮之下的野兽被唤醒了，被煽动了，阴影跃跃欲试。

　　「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假如我呼唤 」

　　效果不错，伊万很满意。

　　仅仅一滴血，就能唤醒利维坦，那颗浑浊而巨大的心脏。

　　伊万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那群心理阴暗的渣滓们自然会循着血的气味而来，在论坛里讨论如何杀人、如何处理尸体、如何将“死的艺术”献给至高无上的主宰。

　　有的人会去做的，有的人下不了手。

　　黑暗的天使们，犹如白骨血沼上盘绕的蝇群，嗡嗡飞舞。

　　「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忽然攫住我的心……」

　　「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 」

　　“哦，人类，人类。”

　　伊万笑了，黑皮手套十指交叠，饶有兴味地看着信众们讨论起接下来如何将献祭继续下去。

　　「 因为美无非是可怕之物的开端。」

　　他丑陋的小狗们，到处乱吠乱尿，大概会给警察惹一些麻烦吧。最近肯定不会太平了。

　　王耀恐怕又得没日没夜地加班了，可怜的宝贝。

　　不过伊万相信，耀肯定可以一眼看出：那些拙劣的“赝品”绝非出自他的手笔。

　　“耀，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伊万笑着阖上电脑，就像国王将黑色的棋子往前一步，等待着对手的刀锋或是沉吟。

　　明天上午还要出差，伊万得再把会议的论文修改一下。

　　……

　　莱维斯最近很害怕。

　　虽然系主任伊万·布列津斯基明天就要出差，这件事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莱维斯察觉到自己的朋友精神状态很不对劲。

　　托里斯最近看起来日渐憔悴，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的，绿眼睛暗淡无关，总是望着窗外发呆。

　　“托里斯，你怎么了？”莱维斯问。

　　立陶宛青年许久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系里的挂钟，3：30，浅浅一笑:

　　“诶呀呀，都这个点了……布列津斯基教授应该想要喝咖啡了，我这就去泡咖啡……”

　　在旁边休息的爱德华抓住托里斯的手腕，压低嗓音说：

　　“喂，你别天天这样下去了……你是斯拉夫语系雇佣的讲师，又不是布列津斯基家的女佣！”

　　“我不是……”托里斯笑了笑，“可是教授他确实需要喝咖啡了。”

　　“呃……”爱德华抖了抖。

　　“……”

　　托里斯沉默地起身，去做了一杯咖啡，一切都按照伊万一贯的喜好。等托里斯端着咖啡回来时，他说：

　　“莱维斯，能不能拜托你把这杯咖啡给布列津斯基教授端去呢？”

　　“诶？！为什么是我！我不要！”矮小的拉脱维亚年轻人像是被电击的松鼠一样跳起来。

　　托里斯的绿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他把头别过去：

　　“很抱歉……因为我觉得我现在……有点无法面对布列津斯基教授……”

　　爱德华叹气：

　　“你啊你……何必喜欢那种男人……况且那家伙昨天还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和未婚妻的合影发在了inss上。”

　　“啊？！托里斯喜欢系主任？！”

　　莱维斯差点大叫起来，被爱德华赶紧一把捂住了嘴巴。系主任办公室虽然远在走廊尽头，但伊万·布列津斯基的听力好得像是林中猛兽，他们早就已经吃过亏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不起……我会很快调整过来的……”托里斯勉强地笑了一下。

　　爱德华耸耸肩：

　　“早点醒悟才对你又好处。第一，那男人恐怖得像一个魔王；第二，他似乎真的很喜欢他的未婚妻，上次打电话的场景我不想再见识第二次……”

　　“嗯……”托里斯揉了揉眼睛，转头对莱维斯说：“所以拜托了，我的朋友，请你把这杯咖啡给布列津斯基教授送去吧，不然要凉了。”

　　“呜……呜！”

　　莱维斯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看到托里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也只好咽了咽，抬着咖啡走向了系主任办公室。

　　（主啊，饶了我吧！）

　　他深呼吸，有节奏地敲了敲办公室的厚重木门，手上端的咖啡几乎都在晃。

　　“进来。”

　　“下、下午好……布列津斯基教授！或许、或许您想要一杯咖啡……”

　　莱维斯拼命回想着刚刚托里斯交代自己的话。

　　伊万·布列津斯基正埋头在黑色牛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或许是在确认明天的行程安排。机票和酒店都是托里斯给他订的。男人头也不抬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莱维斯的到来。

　　莱维斯松了一口气，打算赶紧放下咖啡就跑：“那么、那么请用……”

　　“为什么是你？”

　　紫眼睛的男人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诶？”

　　莱维斯愣住，端着咖啡杯的手不知所措。

　　“以往不是托里斯来吗？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到我的办公室来？”

　　男人喟叹一声，阖上笔记本，翘着脚坐在高大的黑色办公椅上，如同统治着拜占庭的君主。

　　“托里斯他……他不舒服……就……”

　　“撒谎。”

　　“他、他、他……！”

　　莱维斯根本说不下去，舌头几乎打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