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00)

　　“别这么说，菲利克斯……教授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人，我不否认这点，虽然我也真的很害怕他……否则我就不会拜托你陪我一起来了。”

　　托里斯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双眼已经黯淡无光。为了保持过于亢奋的精神不至于把大脑烧坏，他一直紧紧握着双拳，用指甲抠手心。

　　“哼，你就是个胆小鬼，没出息。”菲利克斯皱了皱鼻子。

　　“那么……来吧，菲利克斯……我们来按门铃，嘿嘿，教授一定在等我们，嘿。”

　　他们按下了门铃。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背后传来，那个声音近了，越来越近……每一步，每一步，军靴像是直接踩在托里斯颤抖的心脏上。

　　那个像人的东西来了。

　　深渊打开了一条缝隙，继而，房门被轻轻打开……

　　托里斯兴奋得呼吸紊乱。光是听着门缝吱呀开启的声音，光是听着他主人的握住金属门把手的声音……他眼前就一片空白，脑海中却出现了鲜明的画面，仿佛真实之眼只生长在大脑深处……

　　他仿佛看到，“门”开启，深渊醒来了——

　　大量的鲜血犹如潮水，磅礴翻滚，奔涌而来——血液，毁灭了方舟的洪水，夹杂着人类温润粘稠的残肢与肉片……

　　一切也不过是他主人吃剩下的残骸。

　　血，贪婪的浪潮涌向他，飞溅的血潮染红了他的脸颊。托里斯就怔怔地望着猩红的幻觉……小魔鬼们唱起赞歌，手拉着手跳舞，充满爱意地仰望着血潮之中的那双深邃的眼睛。

　　父亲，主人，恐怖的天使。

　　直到这一刻，托里斯才彻底明白了宗教的意义，这是真实的，这是必须的：

　　那个男人是牧者，他是沉默的羔羊。

　　“下午好，欢迎来到我家，亲爱的朋友们。”

　　伊万·布列津斯基风度翩翩地迎接客人。男人身穿优雅体面的威尔士亲王格西装，配色颇为大胆的靛蓝色温莎领衬衫，配上暗红色丝制暗纹领带。一切都恰到好处，每一个细节都颇为考究。在他西服胸前的口袋处，别着一只钢笔，显示出他教授的身份。

　　这个俄国男人出现在别墅的大门口，几乎和门框差不多高，显得威严又强壮。

　　他笑盈盈的，几乎像一个人类……

　　那种笑容是经过精心锤炼与模仿才能做出的表情。伊万一生都在模仿人类的这种表情，一种精益求精的技艺。

　　“……”

　　托里斯仰望着魔鬼的父亲，像是面对一个令人震惊得无话可说的奇迹。

　　那个人的爱犹如一只有毒的飞蛾，停在他的唇际。

　　托里斯只觉得感动……果然，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自己没有走上歧途。现在，他和小魔鬼们一样，心中充满了对恐怖天使的爱……经书的持有者，伟大的天体，绝对的存在……

　　这就是正确的，把一切都献给他的主人。

　　“哼，就是你？”波兰青年菲利克斯仍然一无所知，不屑地对伊万继续吹鼻子瞪眼，“俄国人，你有什么企图？！干嘛非要喊托里斯来你家吃晚饭？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噢，您一定就是托里斯常常提起的波兰友人，菲利克斯。您好，欢迎来到我的寓所。”

　　“行吧，你好，俄国佬。”菲利克斯不情不愿地打算握手。

　　伊万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看着波兰人伸出的手。

　　“可恶……”

　　波兰青年只好尴尬地假装自己只是要挠挠后脑勺，顺势把手放到了脖子上。伊万微微侧身，邀请客人进屋。波兰青年像不高兴的小狗一样皱了皱鼻子，骂骂咧咧地走进了那个巢穴。

　　伊万低头望向托里斯，温柔地笑了。

　　那是真心的笑容，充满了耐心与爱，让托里斯感动得满心欢喜……主人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宠物小狗，总是会笑的。

　　“好孩子。”

　　伊万抚摸托里斯的脑袋，用一个笑容奖励他。

　　“教授……！！”托里斯激动得快哭了，他得到了认可，得到了爱。

　　伊万忽然说：

　　“对了托里斯，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我正要准备食材，但是我发现家里没有罗勒粉了。可以请你现在去帮我买一些罗勒粉吗？开车去超市大概30分钟。”

　　“哦，哦！好的，好的……！没问题。”

　　“去吧，孩子。毕竟……我猜你应该不会想看‘准备食材’这个过程。当然，如果你想亲眼再看一看你的好朋友，那么欢迎留在厨房。我们不需要罗勒粉也可以好好享受今晚的‘波兰菜’。你说怎么样？”

　　伊万笑着，将一个新鲜的红苹果交在托里斯手中。

　　这是交换，是他出卖朋友的报酬。

　　托里斯的手碰到苹果的那一刻，果实的触感瞬间让他如梦初醒。

　　他再次意识到，这就是他的选择……自己用最好的朋友菲利克斯，去向魔鬼讨要一颗苹果。

　　这很合适，魔鬼和人类互相交换了食物。

　　红果实与血肉。

　　公平，友善。

　　“怎么？托里斯，难道你其实是想看看我怎么处理生肉吗？去超市买东西吧，好孩子，这是为了你好，别看。对了，给你100块，你可以顺便给自己买一点糖果和冰淇淋，好男孩。”

　　伊万从钱夹中拿住一张钞票，塞在托里斯的口袋里。

　　托里斯捧着钞票和苹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进入了那个恐怖深渊……伊万轻轻笑了一下，将食指贴在唇际，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

　　门被关上了。

　　托里斯一个人惶然地站在别墅门前，花园中鲜花盛开，冷风如刀子般吹拂，然而没有植物比托里斯更脆弱。

　　“……”

　　他盯着手中的红苹果，死死地盯着……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他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那个会保护他的人，那个会关心他、欺负他的人……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他爱这个人，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可是。

　　罂粟一般的虞美人妖冶地盛开着，犹如一个滴血的创伤，金鱼血肉模糊的眼睛。花园中的虞美人都在看他，指责他，审判他。

　　它们窃窃私语，竟然开始谈论只有托里斯和菲利克斯两个人才知道一些小细节。

　　上帝啊！这些该死的花怎么知道的？谁告诉它们的？这些虞美人难道曾经偷听过他们两个孩子藏在在楼梯转角说的悄悄话吗？托里斯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这些该死的红色花朵什么都知道？

　　它们竟然嘲笑他：

　　「愚蠢的宝贝，一只被捏碎的蝴蝶，你爱的男人是一个魔鬼。」

　　该死，这些花在骂他！

　　托里斯满心愤怒。他想了想，决定不和这些红衣夫人争吵……它们毕竟只是花朵而已，它们懂什么？凭什么对他指指点点的。

　　「托里斯，快来给我们浇浇水，好渴啊。」

　　虞美人齐声对他说。

　　“好吧，好吧……记住，要讲礼貌，不能随便骂人。”

　　托里斯叹了口气，对花园说教了几句，然后把水管拉扯过来，仔细地给虞美人浇水。果然，现在就好了，那些恶毒的红花终于闭嘴了，像是普普通通的植物一样沉默着，享受鲜甜的清水。

　　结束了这场争吵，托里斯觉得轻松了一些……但是他还是觉得大脑热得发烫……他可能发烧了，怎么会这样？

　　“啊不行，还得去买做饭需要的罗勒粉。”

　　托里斯看了看手中的红苹果……

　　苹果本来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忽然就开始说话了，竟然是菲利克斯的声音：

　　「托里斯，托里斯！！别吃我！求你了……」

　　“？！！！”

　　托里斯被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这个苹果竟然和菲利克斯的声音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