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青绷直了背。
这话似曾相识,是他方才用来劝沈明欢的。
随青干巴巴地解释:“公子,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他也不知为何,这话从沈明欢口里说出,莫名就带着一种重逾泰山的悲哀。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眺望人间,苦难便凝成了眼角一滴血泪。
沈明欢显然没从这句空白无力的解释中得到安慰,他指了指右侧某个角落,“随青付钱,把他买了,我们就回去吧。”
随青如蒙大赦,转过头,发觉自家公子的喜好依旧不可捉摸。
角落里只有一个奴隶。
他半躺在地上,身上零落着斑斑血迹,腿以一种不正常的弧度扭曲着。
奴隶贩子恶狠狠地拿着烧红的烙铁过来。
一枚碎银被当做暗器投掷出去,正好打掉了贩子手里的烙铁。
随青冷声道:“这个人,我们公子要了。”
贩子猝不及防被打中手,吃痛下正要骂人,刚转头便看见那辆口口相传的豪华大马车,顿时眉开眼笑。
“啊呀,原来是大人您啊,这个奴隶能被您看上是他的福气,不过这个不听话,您看要不要看些别的?”
随青不答,低声向沈明欢解释:“应该是多次逃跑后被抓回来的奴隶,为了打消他们逃亡的念头,贩子会给他们刺字或是烙印。”
这是连奴隶多会觉得耻辱的刑罚,此后除非钻进深山老林,否则所有人见了都会知道他们低人一等。
“是啊是啊,跑了八次了。”贩子讥笑道:“还把自己当大家少爷呢,梁国早亡了!”
有刺字的奴隶通常意味着不驯服,价格也会偏低,他一般不这么做。
但是这个奴隶老想着逃跑,甚至还怂恿别的奴隶一起跑,实在气人。
虽然很想做成这笔生意,但是这么不听话的奴隶他可不敢卖给贵人,否则万一又闹出点什么事连累他怎么办?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个据说念过书,还会写字。”贩子拽过旁边另一个奴隶,点头哈腰。
沈明欢掀开帘子一角,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孤给的银子,不够买下你所有的奴隶吗?”
他语调轻缓,不疾不徐,可贩子仍是莫名渗出了一身冷汗,“够,够。”
燕国还没有太子,能用“孤”这个自称的,只有那位被送来为质的雍国太子。
谢知非勉力睁开眼睛,没看救下他的随青,视线直直望向马车上白衣束发的矜贵公子。
这是谢知非第一次见到沈明欢。
后来许多年后,谢知非想起年轻时的狼狈与潦倒,他无数次庆幸自己逃跑了八次。
即使把自己折腾到遍体鳞伤,即使险些丧命,他终究是拖到了沈明欢的到来。
谢知非如今这情况也走不了路,沈明欢让随青把他也带上了马车。
薰炉仍在散着幽幽清香,遮不住三人身上的异味。谢知非浑身染血,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座椅。
如果管家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富丽奢华大马车变成现在这样,估计会两眼一翻晕过去。
幸好马车足够大,随青把人安置在边缘角落,他看着这人惨淡可怖的伤口,忽然有些明悟沈明欢要救的是什么人。
世人皆苦,世事如炼炉。
有人浑浑噩噩,却还有人挣扎求生。
“公子,如果当初属下遇到的是您,您大概也不会救。”随青苦涩地说。
相比起马车上的三个奴隶,他认命要早得许多。
随青想,与他这种死气沉沉的躯体相比,如这些人这般还闪耀着不屈的魂灵确实更值得救赎。
谢知非意识昏沉,他闭着眼,听着耳畔的交谈,于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出生书香世家,自幼读书,墨笔作骨,诗画入魂,圣贤言语点化了他的凌云壮志。
一朝落魄,已忍受不了抬头只见三寸天地的狭窄生活。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性子有什么值得向往赞叹的。
若能安好,谁又愿意被踩碎了脊梁来证明自己的傲骨依旧?
若能顺遂,谁又愿意被虐打被折磨,用亲身经历写就“虽九死而无悔”的波澜壮阔?
他最初,不过也只想做个闲散读书人罢了。
只可惜这世道啊……
半点不由人。
沈明欢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随青的想法,他难得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无语。
随青自怨自艾的情绪酝酿了一半便化为尴尬,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随青,孤不否认选择这些人有你所想的原因。”
“时间紧迫,孤来不及给他们做心里建设,来不及鼓励他们站起来,来不及等他们学会反抗,那将是一段漫长的历程。”
随青低下头,心想果然如此。
他其实对沈明欢没什么怨言,相反他很感激很崇拜眼前这人。
贵族每一份的享乐,都是建立在无数平民奴隶的血汗之上,皇位再怎么流转,都是属于那些人上人的游戏。
天下分分合合,掌权的人换了又换,没有人愿意低头看一看他们。
只有沈明欢。
沈明欢是不一样的。
他相信沈明欢的承诺。
他相信有朝一日,天底下再不会被当做牛马货物一样的奴隶。
他相信所有人的性命都将有同等的重量,生死不再被他人掌控。
他只是很难过。
他不是被沈明欢期待的那种人,他不够勇敢,不够坚强,于这浊世中逆来顺受就像条狗。
“孤缺人手,所以孤选了他们。”
“但是,以利益去衡量人的价值,是一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人本就不该卑微如蝼蚁,人生来就该站立于天地间。”
“随青,孤如果不救你,绝非你之过,一定是因为孤救不了。”
沈明欢声音平静,“正如孤现在没救下所有人,不是因为他们不值得,是因为孤救不了这么多。”
“乱世如麻,受苦不是你们的错。”
沈明欢听着马车外的骂声、鞭笞声、痛呼声,微垂下眼,“是我无能。”
随青的泪瞬间便涌了出来,他狼狈地别过头,仓促丢下一句“属下去驾车”便躲到了外面。
两个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他们不太理解这段话,但忽然间就觉得好难过,比刚才差点要被卖掉的时候还要难过。
他们瘪瘪嘴,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地把这段话牢牢记在了心底。
头脑昏沉的谢知非于混沌中朦胧捕捉到这几句话,霎时间驰魂宕魄。
如经一场海啸,似喜似悲。
他想,不会再有别人了,未来的天下共主,除了这人,不能再有别人了。
就像是在雪地跋涉时偶遇渴盼已久的故人,原想笑着问候一句,出口却是哭腔。
你终于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
谢知非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想睁开眼睛,再想看看这位小太子。
但或许是伤势太重,又或许是太震撼,心潮剧烈起伏下,便直接昏了过去。
而他以为的剧烈挣扎,在沈明欢眼里,不过只是手指微微抽搐。
*
“我不擅长治外伤,公子,你还是另请一个大夫来吧。”
“何太医谦虚了,您就是不擅长也比外面那些医师厉害,孤相信你,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谢知非朦朦胧胧恢复了些许意识,他对小太子的声音记忆深刻,也许是在他昏迷时内心已然响彻过千万遍。
但现在怎么隐约觉得这位胸有丘壑的小太子此刻语气有些恭维?
何太医怀疑地看着沈明欢:“公子,你该不会是觉得这样就能给我找点事做,然后就顾不上你吧?”
“怎么会?”沈明欢慷慨激昂,“太医有所不知,这个人对孤非常重要,孤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啊。”
谢知非:“……”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重要。
何太医将信将疑,“他的腿断了有一段时间了,又没及时治疗,我已为他接上,能恢复成怎么样就要看他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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