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漆发如墨,双眼毫无知觉地紧闭,手心冰冷。
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死死搂着这个人,不肯放开分毫。
他在一片虚空之中坠落。
仰面下坠的失重感中,江宴秋眼睁睁地看着无数魔气逆流而上。那些魔气并非全然的漆黑,而是宛如散发着无尽光华的暗色水母或游鱼,穿透他们的身体,与他们擦肩而过,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急速下坠向深渊,还是悬浮在深海中一动不动。
江宴秋双眼微微睁大。
千百年的光阴像是凝聚成一刻。
与身旁一颗巨大的暗色气泡错身对视的一刹那,万分之一秒似乎化作永恒,他似乎被某种超越人力所能及的伟力拖入时间的长河与漩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经历过他的一生,尝尽他一生的悲喜。
——他似乎明白刚刚是怎么回事了!
是被扭曲的时间!
在古城废墟时,他们也曾遇到过相似古怪的状况——与他而言短短两日的光景,岑语却道已过去半月有余,在萧无渡身上流逝得更加夸张,整整过去了十年!
而他们现在,直接就跳入了通向冥河的深渊,时间的扭曲只会更加荒诞离奇!
——他刚刚仿佛亲生经历的场景……到底是什么?
是千万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之前,某个人真实的一生吗?
他所以为的幻境——幻境中之人,也以为他的一生只是短短一夜曲折离奇的梦境吗?
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碟梦庄周。
被这段漫长记忆骤然塞入冲击得怔愣,江宴秋散落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过了好久才发现。
那串缓缓上浮的的晶莹水珠,原来是他的眼泪。
来不及思考,思绪一沉,他又被拖入了新的梦境之中。
.江宴秋怔怔地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
那是一双白皙又纤细的手,指节修长,指腹圆润可爱,还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又回到了那人的身体之中。
只不过是以旁观者、寄居在身体中的幽魂的身份。
就像是观看一场第一人称的录像带,他只能借这具身体感知外界的一切。又或许所有的故事,在千万年之前就已完结。
雕梁玉栋、极尽华美的凤凰台中,“他”懒懒抬眸,看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之中倒映的,是一张尽态极妍、倾倒众生的美丽脸庞。
鸦羽长睫,乌发雪肤,发尾微微蜷曲,灿金的眸色灵动中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少年的长相,与江宴秋有七分相似……或是更接近他前世的模样。
“他”坐在刻着百鸟朝凤的梧桐木凳上,一只手拖着下巴,铜镜中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人。
江宴秋立即屏住呼吸。
……是剑尊!
是完好无损、静静站在“他”身后的郁含朝。
江宴秋无法控制身体的主人转头,只能透过铜镜,贪婪地描摹着那人熟悉的眉眼。
……太好了。
至少在他不知为何会进入的另一个人的记忆中,剑尊还活着!
宴秋举着手中的木梳——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相当笨拙,像是刚学会用筷子的稚童一般,梳头如此简单之事,他却做得分外艰难。
他盯着那木梳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苦大仇深地跟自己一头浓密的头毛作斗争,时不时撤下两根头发,看起来分外可怜。
那与郁含朝长相一模一样之人眼神似乎有些无奈,却无比自然地从少年手中接过木梳,顺着柔顺的乌发一梳到底,似乎早已习惯了此事。
宴秋瞬间喜笑颜开,露出计划得逞的笑容。
——要是被人得知大名鼎鼎的昆仑君,竟会如普通侍女一般为人梳头,不知会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小凤凰丝毫没有使唤天下最强者的自觉,反而托着下巴唉声叹气:“哎,当人真不方便,想自己梳个头都够不到,还是当鸟好。”
——好像他当鸟的时候就是自己梳毛似的。
——并且全然忘记了下凡间游玩时喜滋滋地跟郁慈感叹还是人族的道体方便,终于不用路过摊贩时啾啾啾地拽着昆仑君的衣领让人停下了。
郁慈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戳穿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言论,甚至还“嗯”了一声,“你若不喜,不用化形。”
虽然觉得当昆仑君掌心不用自己走路的小啾啾也很不错,但少年纠结片刻,还是说道:“现在这样,也还行……唔,当鸟的确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为了庆祝宴秋终于能化成人形,凤凰台举办了一场无比盛大的庆典。
天底下所有的鸟儿几乎都来赴会,恢弘的殿宇中,朱雀、金乌、玄鸟、大鹏……如今的修真大陆几乎已看不到身影的神鸟齐聚一堂,共同为凤凰庆贺。
宴席上,甚至还有不少雄鸟当场开屏,若无其事地竞相展示自己华贵的尾羽。
由于性别撞号,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求偶的宴秋,压根没往那方面去想,甚至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游戏,饶有兴致地变回圆滚滚的小肥啾形态,也扑闪扑闪地抖着短短的尾羽。
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尾巴最好看=w=昆仑君却瞬间脸黑了。
他面色微沉,虽然平日里昆仑君也是一副无甚表情的模样,但众人却立刻意识到——这杀神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各族被揍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传闻还记忆犹新。
霎时间,斗艳的也不斗艳了,求偶的也不求偶了,大家纷纷收起华丽的羽毛夹着尾巴作鸟兽状。
跟吸引凤凰的注意比起来,还是生命比较重要。
宴秋歪头,疑惑地“啾”了一声。
时间腾空。
他被人捧在掌心抱了起来。
郁慈淡淡道:“今日你可是主角,走吧,可不是贪玩的时候。”
宴秋在他的掌心欢快地蹭了蹭:“啾啾啾!”
.自从能化形,宴秋跟郁慈跑去下界的次数便更多了。
果然,在吃喝玩乐方面,当人还是要比当啾方便。
就是不知为何,这段时日,大街小巷来往的行人客商似乎少了许多,不少熟悉的摊贩商户都关门大吉了,往日繁华的都城也显得有些清冷。
宴秋眼巴巴地等郁慈付完钱,心满意足地接过热乎乎的赤豆元宵,卖元宵的老婆婆眼神慈爱地看着他,却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卖完今日的份,明天我就不来喽。”
宴秋还在费劲地吹着瓷碗,闻言圆咕隆咚的眼睛睁得老大,大惊失色:“什么?!”
他忙道:“婆婆,是卖元宵不挣钱了吗?那我以后天天来光顾你的生意,每次都买上三十大碗。”
老婆婆被他逗乐了:“傻孩子,你这小身板儿吃得下这么多吗?浪费失误,老婆子可是会生气的。”她叹道:“传闻薛家军已经渡过越水要攻过来,这琼城,马上就要乱咯。老婆子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在肃城谋了个差事,准备把我一同接过去呢。要不然等薛家军攻进城,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走不掉喽。”
竟然还会有这种事。
宴秋心脏下意识揪紧,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热气腾腾的赤豆元宵瞬间也不甜了,他捧住碗问道:“那这城里的其他人怎么办呢?”
婆婆看着面前这年岁不大、眼神清澈得仿若琉璃镜的少年,一时间哑然:“……有本事的、腿脚能动的,自然是携家带口,躲得远远的——至于其他人,那只能听天由命喽。老婆子活这么大岁数,也够本了,只可惜那些被人丢在乞儿营的小娃娃啊……”说着,她却叹口气:“但这乱世之中,逃到哪儿去,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繁华的街巷今日格外清冷,户户都是大门紧闭,戏园和茶楼今日也未开张,水粉铺子直接贴了条将铺面转让,离开赤豆元宵的摊位,走了半天,也没遇上第二家他们惯常去的小吃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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