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可可先前咬断连接人骨之间的细线,现在骨山无法复原成古树的样子。河水冲刷人骨,金芒在骨堆外打旋翻飞。
中央顶灯骤熄,只剩各个作品的打光灯提供光源。
他们回到了生的展厅。
科德尔说,死亡不是终点,生命不会从冥河交界复苏,它们只是变了样子。
重新站到那幅叫《冥河》的画作前,两人再一次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摇着船驶向画外。
不出意外,摇船的人会是科德尔。是他本人的意识,还是他的投影,这一点无从分辨。
水声响起,这次摇船的黑影没有直接在狭窄水道中前进,而是停下遥遥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走向可可。人影把可可抱进船里,划起船桨,在忽明忽暗的河砂中漂向骨山。
“待到月亮盈盈浮现,
让我们泛舟出行吧。
波浪会轻轻拍打吧。
风也会微微吹拂吧。”
黑影轻声呢喃,在一片寂静中望向妮娅被贯穿的尸体。
第四十一章 三日祭礼(7)
“行到外海天很暗吧,
从船桨滴落的水声
听起来会很亲昵吧。
——在你言语停歇之间。”
他没有再背下去,而是坐在船里看水波摇晃。
银白色的光线如同薄纱一般将两人笼罩,身后的人将下颌垫在他的肩窝,轻声问:“下一段呢?”
“下一段?”他笑,“真想听?”
“嗯。”
灯光好似月光,水道仿若长河,或许是氛围暧昧旖旎,他不由自主地开口:
“月亮会侧耳倾听吧,
它会稍稍落下来吧。”
他微微转身,看向身后人的漆黑眼眸。
“当我们接吻的时候,
月亮会照在头顶吧。”
理所应当的,他获得了一个轻柔的吻。
船在巨幅挂画旁停下来,他们上岸,站在那颗跳动的心脏前。
他好像说了什么,明黄顶灯映在对方眼底,透出一点笑意。
“好。”他听见对方这样说,接着,唇上落下温软触感。
乔水惊醒。
他看到眼前虞温神色急切,口型张合似乎在说话,可是此刻耳鸣聒噪,头脑昏沉,一点也听不清。
“我没事。”乔水扶着虞温站起来,一阵眩晕。
他又做了梦,姑且先把它叫做“梦”。他察觉到自己抓住虞温的那只手在发抖,因为下意识排斥却又无法拒绝亲昵,所以攥握的力度超出正常范围。但虞温没有挣脱,只是沉默地揽着他。
远处小船已经抵达骨山底部,黑影带着可可消失在尽头处。馆内再次播起同一首诗朗诵,在乔水听力恢复时正好念到“月亮会侧耳倾听吧”这一句。
和他们上次的经历一模一样,噪音和错乱的文字混杂其中,等待玩家予以修正。
乔水强撑着把余下的段落背完,噪声消失在空气中,整个展厅不断震动。
“喵。”
远处传来轻软的猫叫。
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团从骨山后绕出,腾绕的雾气中露出两点发光绿芒。
科德尔是对的。死去的生命不会从冥河另一端复苏,它只能以另一种难辨原形的样子存在于展馆。
严格来讲,他们已经把这局游戏搞砸了。信息没拿到,NPC死光,谁的愿望都没满足,完整的故事框架也没摸出来。
可是游戏还在继续。
复生的可可朝着他们的方向迈出几步又坐下,距离很远,乔水看不清它在做什么。
它在对虞温龇牙,喉咙里低低呜叫,发出警告声。
在乔水看不到的地方,虞温垂下眼睫,最终还是点点头。
于是可可纵身一跃,跳进墙上挂着的某幅画中。它在画间奔跑,骨堆下的金色光点随着它的跑动纷纷上涌,交缠成细长金丝汇于《镜》前。
完全破碎的镜面因为金芒笼罩覆盖而被逐渐修复,最后一丝裂痕消失的一刻,黑雾重新填满镜子。
乔水上前查看,金属牌上的展品注释发生变化。
展品名:《镜》
注:镜的彼端没有清晨,谁失去了无望的爱人。
乔水猛然抬眼,发现镜子里雾气散去,可可坐在正中。
不知道为什么,他提起的心脏稍稍放下一点。
“这如果还看到我可怎么办?”虞温打趣。
是啊,这要是……等等。
“谁跟你说我上一次看到的是你了?”乔水瞪他。
虞温笑问:“那之前为什么让我站远一点?”
乔水语塞,强行解释:“我是说,机关就是这么设计的,看到谁的映像都有可能。”
但你的反应很明显,虞温想。看到新的注释,立刻抬头确认镜像,到底是为谁松了一口气呢?
可可举起一只爪子,贴在镜面另一端,乔水把手覆了上去。
镜像发生变化,镜中长河旁,一个模糊的黑影抱着一具身着蔷薇长裙的破碎躯体翩翩起舞。天上零零散散坠下染血的展品,入口墙壁上的巨幅挂画发出心脏搏动的声音,不多时,血红的心脏炸裂开来,肉块血液溅了一地。
画面到此结束,可可也在镜中消失。
“这是要我们复刻镜像,”乔水四处打量,“可可去哪了?”
虞温跟着环视一圈,指向《血花》:“蹲在心脏旁边。”
黑猫坐在鼓动的心脏下,应和般“喵”了一声。
“我去搬尸体,你把那件裙子取下来,小心扎手。”乔水说着走向骨山,却被虞温一把拉住。
在他开口之前,乔水说:“我们还是换一下吧。”
他知道虞温不想让自己看到妮娅的尸体,至于为什么,甚至包括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都不清楚。
他只是本能地抢在虞温之前主动提出要求,心底难以克制的恐惧感被脱口而出的话语截断。
虞温疑惑地看他一眼,应道:“行。”
对着那双失去光泽的绿眼睛,虞温把妮娅从骨刺中拔起来。本该死去的妮娅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咕噜声。
“你……活该……”
虞温不予理会。
“没有人能从……冥河另一端回来。”
虞温松手,尸体又落回骨刺上。
“你知道吗,在另一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冥河,”虞温神情淡然,“人是死是活,和你这张嘴里说出的话一点关系也没有。”
破碎头颅上绿色眼瞳僵硬一转。
“不过那个对你来说太远。”虞温勾唇,拽起她骨折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有你,你的丈夫,你的子女,还有你的猫不能从冥河另一端回来。你想打破的规则只在这个小小的展馆里生效。”
“之前从窗口往外看的那个人是你吧?意识到了吗?你只是这栋楼里无法摆脱命运的普通人,你的楼上楼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死而复生。”
“为什么……”
为什么?
“问错人了。”
就像他没有问妮娅,为什么展馆会出现两幅与本层无关的画作一样,妮娅的问题也不该问他。
妮娅彻底失去意识,支离破碎的躯体被虞温拖走。
两人安静地把妮娅和蔷薇长裙搬到河道旁,将残破的尸体装进布满细刺的衣裙中。粉嫩的百叶蔷薇开得娇艳,衬得她的皮肤更加惨白。她的身体已经被骨山刮破许多,藤茎小刺扎在她身上,还是冒出一些血迹。
渡船从《血花》底下的水道凭空出现,黑影摇动船桨向他们驶来。
如同月华一般的灯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背景舞曲响起。
科德尔将尸体抱起,在狭窄的小船上起舞。
他其实早就把答案告诉了妮娅。
如果生死不是单向的箭头,而是岁月长河里微妙的回环,尽头无人等待,不妨试试隔岸遥望。
那封馆主亲自写下的请柬,也不知道管理员看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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