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久?若您无法回答,我会将您此行的作为传回古都神殿,请求凡尔杰卡大人亲自评断。”
凡尔杰卡。
赫路弥斯在心中默念——古都神殿的大祭司,幽地之民的领袖,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有很多称号,但最重要的还是女神的人间代言者。
可他也听不到远古先贤的遗言和女神的神谕。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身为女神的最高祭司不能聆听天意,还得借助那些无辜的可怜孩子去寻找“聆王”才能解读末日预言。赫路弥斯倒想知道有朝一日预言中的灾难并未降临,这位神圣的大祭司要如何自圆其说。
唉,他想得实在太多,总在紧要关头走神。
赫路弥斯向马背上的夏路尔望去。他与这个身有残疾的少年相处了一年,不能说有多交心,可至少比眼前这些骑士更了解夏路尔。
是因为他们看不到他的脸,所以无从理解他的想法吗?不是,是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
夏路尔在马上坐得笔直,丝毫没有畏怯的模样,只有紧握缰绳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他在害怕。
他一直处于不安状态,无论在骑士队中还是在神殿的卧室里,不管赫路弥斯如何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用温柔安抚他的紧张,他也始终不曾真的放下心来。这是失去的感官在他身上留下的空洞,伤口会愈合,空洞永远无法填补。
可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不安彷徨的孩子,一个被女神选中不断提醒自己必须忘却自我、全心奉献的信徒,却为了能让照顾他的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撒了弥天大谎。
终于,夏路尔开始摇头。
骑士队长握剑的手放松了,没准这就是他想要的回答。
“我们回去。”他收回长剑,向其他骑士宣布。
队伍开始往来时的方向掉头,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十分怪异。只有夏路尔没有动,不过没人催促他,等骑士们全都调整好坐骑后,赫路弥斯看到夏路尔戴着面具的脸转过来。
面具依旧光滑,既没有五官也不带情感,可不知为何,赫路弥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夏路尔在那一刻用力猛踢马腹,往骑士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赫路弥斯本该和骑士队长一样惊讶,此刻却同样双腿一夹,催马狂奔起来。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赫路弥斯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但很快又被担忧填满。夏路尔看不见前面的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是一味地用力打马,不论东西南北,任由马儿把他带走而已。
骑士们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事发突然,等他们纷纷回头开始追赶时,夏路尔和赫路弥斯的马早已跑出很长一段距离。
跑啊,快跑。
已经无法回头了。
赫路弥斯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好大的风声,连马蹄踏破地面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他俯下身,不是因为明白这样更安全,而是除此之外实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他将自己完整地交给胯下的庞然大物,以为会比夏路尔做得更好,结果还是一样。他有眼睛但看不清,想呼喊却被颠簸和狂风堵住嘴,好在出发前为了安全,骑士队长把最温顺听话的好马给了他。
马儿四蹄飞扬,冲出小路,踏过浅滩,眼前是一片青绿茂盛的树林。这可比泥土和石头路上危险多了,树枝像鞭子一样迎面而来,马儿只顾自己避开障碍,全然不管背上的人。赫路弥斯从拉着缰绳到紧搂着马脖子,最后不得不整个人都贴在马背上。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一阵接一阵的恶心从胃里翻腾上来直冲喉头。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踢腿,驱使马儿跑得更快些。这是无意识的、逃命似的举动,赫路弥斯在无尽的颠簸中往前看了一眼,夏路尔的马跑得比他还快。怎么会呢?他是个瞎子啊,难道他从小就在练习骑马,为了这一刻的逃亡做准备吗?不可能,他是神殿为了聆听神谕而造的工具,除了听写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技能。
那么是本能吗?是神助吗?
赫路弥斯在一片混乱之中惊觉自己的脑中竟然如此自然地浮现出神这个字眼。
不,没有神。
他立刻否定,是那匹马被训练得太出众。
赫路弥斯情不自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骑士们还在追赶,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之前的距离更远了一些。他们和夏路尔不一样,从小就接受严格的骑术训练,为什么会落后?就算他们让出了最好的马也不至于被两个门外汉甩开啊。
赫路弥斯骑马时根本不敢看前方的路,夏路尔是完全看不见的。树林小径断断续续,两边的树枝荆棘不断,稍不留神就会划破脸颊、刺伤眼睛。赫路弥斯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是不是因为骑士们必须紧盯着前方的目标,有意识地避开危险所以才会落后?而夏路尔和他任由马儿驰骋,不顾伤害和生死,说是慌不择路也不为过,反而快了很多。
看不见是恐惧,有时却又能克服恐惧。
赫路弥斯压抑住所有情绪,狠心闭上眼睛,即使他和夏路尔走散了,马儿带他跑向别的地方也没关系。
就这样,他不记得跑了多久,忽然间一个剧烈的颠簸,僵硬的手没能抓住缰绳,他被狂奔的马儿甩了下来。落地的那一刻,赫路弥斯感到一阵剧痛,一时间难以说清到底撞断了哪里的骨头,只是听到断裂的声音。他随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好长一段距离,身下的石子、树枝,各种异物勾破衣服划得他伤痕累累,他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泥泞中,周围全是茂密的长草。
马蹄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久又是一阵纷至沓来的群马奔驰,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
没有风了。
有的只是细不可闻的荒草摩擦声,是他因为疼痛颤抖而造成的声音。
但这轻微的声响很快也停止了,赫路弥斯昏了过去。
第50章 女妖的故事
九骨的旅途早已被打乱。
和比琉卡为伴之后,他就很少在休息时拿出那张陈旧的羊皮地图为去过的地方标记,因为这不是旅行,而是逃亡。
他们沿着鹰爪湾南岸走了十来天,走得不算快,但也只在必须的时候才停下来修整。
比琉卡的伤慢慢好转,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九骨很难回忆起那个在陋巷中投入他怀抱的少年,过多的悲伤、灾祸和苦难让比琉卡迅速长大,连外表也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沧桑。
九骨不知道哪一个年纪对他而言更好,是不谙世事、好奇多问的男孩,还是成熟稳重、忧心忡忡的青年。不过无论如何,他依旧还是比琉卡,只是终于洞悉了自己的命运,并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去承担一切。
每次停下休息,比琉卡都会向九骨请教弓箭和用剑的技巧,九骨也毫不藏私倾囊相授。他射箭很有天赋,只是之前不得要领,经过几次指点,现在射出去的箭已经很少会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有一次,九骨向他示范如何在有风的地方瞄准猎物,比琉卡立刻就掌握了技巧。他对距离和风向把握得如此准确,令九骨相当惊讶。
“因为风声。”比琉卡回答,“只要听一下就知道准头该偏多少。”
“听风的声音吗?”九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有的人天生目光锐利,有的人嗅觉灵敏,有的人口齿清晰,而比琉卡绝不只听力过人而已。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听到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
又过了五天,眼前树林将尽,眼前渐渐开阔,远山犹如一条起伏的绿线延绵不断。在绿意围绕之间的是一片蓝绿色的湖水,湖面平静无波,像绿玉一样倒映着天色。
“好美。”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灰檀木则被这宽广的平原和湖水吸引,想要挣脱缰绳往前飞奔。
九骨下马放它去驰骋,比琉卡也照样让萤火一起去,但萤火只是慢慢小跑,跑了一阵就开始低头吃草。
比琉卡和九骨慢慢往湖边走,尽管他们都知道镣铐湖是个很大的湖,可只有亲眼所见、置身其间才能感受天地造物的雄伟。它像海一样大,极目远望也不见对岸,横渡不知多久才能抵达,绕着湖岸走又要几天?
比琉卡对湖中小岛的传闻感到疑惑,岛上的人靠什么生活?湖里有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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