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叶满没动静了,低头一看,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弯唇,在他额头亲了亲,安心地闭上眼睛。
在砚港待了三天,叶满听韩竞说了些做生意时的人和事。主要还是在床上待着,那床跟有魔咒似的,人一躺上去就往一起滚,俩人边滚边说那些过去的事儿,叶满那脑容量根本没记住啥。
差不多的时候,他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叶满在车上整理着自己笔记上关于韩竞的事,努力回忆过去几天,最后讪讪地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他的大脑非常厉害。后面跟了个扭扭捏捏的小括号(不止大脑)。
然后他看向了窗外。
他用自己的足迹丈量这个世界,认认真真记录一路来的游记,他用相机记录着路虎车外面的世界,趴在车窗,眼睛盯着拿些景色,忽然看见有个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小男孩儿在路上走着,他走在陌生的国度,并不显得太慌张,眼睛不停打量着四周,新奇极了。
那就像他幼时第一次去世界上最小的海时的样子,纯粹地体验着冒险,听着风吹来的声音。
越南美奈,一半沙漠一半海的地方,韩竞也开得有些累了。
他靠在租来的吉普车前,慢慢喝一瓶矿泉水,出神地叶满端着相机拍照,那个阴郁的青年站在干净的公路上,忽然转身,把相机对准他。
“你看我。”叶满轻笑着说。
韩竞慢条斯理地放下水,抬手比了个剪刀手,散漫又随性。
他这样也是很好看的。蓝色海洋边,叶满心潮起伏着,他想起高中毕业时自己曾想去海边看看,可那时候大海就像在西天,遥不可及,去一趟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困难才能抵达。
那时他曾经的朋友们去到了大海边,他那么渴望和他们在一起玩,去向远方。
他现在二十七岁,来到了海边,身边有了一个玩得很好的朋友。他和韩竞做了恋人,但在他心里不仅是恋人,韩竞同时也是他非常好的朋友。
他跑向韩竞,深蓝色咸湿海风吹起他柔软的头发和衣摆,向韩竞奔跑时,男人张开了双臂,那就像一个归宿。
他很幸福,是一种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幸福。
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在抱住韩竞的刹那间,他想到,活在这个世上可真好。然后他想要更多好,就一个劲儿往韩竞身上爬。
韩竞笑着靠回车上,用自己的手和膝盖给他当梯子,然后那个人就成功爬了上去,双腿缠住他的腰,挂上韩竞的身体。
这幼稚的举动,两个人莫名其妙一起乐了起来,韩竞抱着叶满转身,把他放在越野车前盖上亲。
“沙涂什?”
“是一种披肩,被称为羊毛之王,据说这样的披肩非常细软,能从一枚戒指中间穿过,所以有人叫它指环披肩。”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种披肩在欧洲很受欢迎。”
“能穿过戒指……我只知道丝绸可以。”叶满从小穿着棉麻衣服长大的,家里人很少给他买过成衣,加上他长大后对穿衣的要求很低,几乎对这种程度的衣物没什么概念。
韩竞望着血红的夕阳铺在海面上,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看见一望无际的荒原,星辰月光无法照亮的大地,血色喷溅后矫捷的精灵砸落大地,血染了黑白世界。
他眼眸里燃烧着什么,像是血色沸腾,可可西里落日燃烧多年,点燃了万万里外俗世的斜阳。
“每一条沙涂什都要用三只成年藏羚羊毛皮制成,如果是男士的,要五只。”韩竞缓缓道:“售价达到几千甚至几十万美元。”
叶满心口一滞,握着相机的手轻微僵住,转身看他:“盗猎?”
韩竞看他一眼,点点头。
叶满曾看过一个关于可可西里保护动物的纪录片,是在大学的一个寒假,全家人躲在家里猫冬,外面下着鹅毛大雪。
电视里放着黑白主色调的纪录片,记叙压抑无聊,叶满一点也不感兴趣,缩在毯子里和刘权聊天。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那样普通的自己会遇见韩竞,也不会想到有机会再次听到可可西里。
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但是爸爸却野心勃勃。
他点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眯着眼吸一口,向往地说:“那时候要是知道偷猎赚钱,我也去偷了,搞上杆枪,杀几个人也没人发现。”
他对叶满的教育很割裂,从来没有对错的标准。他前一天和叶满说年轻时想参军报效国家,下一天就念叨着当小日本杀回来他要第一个投降做汉奸,做一番大事。
前一天他能冲上去解救将要被家暴打死的陌生女人,和蔼地教导叶满要心胸宽广、见义勇为。后一天就握着刀,将只是在麻将桌上嘲讽他一句的人捅了五六刀。
叶满在这样的反复无常中长大,他早就厌恶父亲,那时候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去呗,看那些巡护队能不能把你送进监狱。”
爸爸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他说的是:“遇见了全都杀死喂狼。”
叶满忽然觉得自己胸口很堵,那段记忆他当然不敢和韩竞提及,他产生了一种极为羞愧的自我厌恶情绪。
他在那样的地方长大,有那样的父亲,自己又天生这样一幅冷漠的心肠,他配不上和韩竞同行。
叶满不敢露出端倪,像是在法官面前心虚的小偷,他低低说:“你们是巡护队吗?”
韩竞摇摇头:“我爸经常给他们送东西、偶尔会帮他们拉车……因为我们家就住在无人区边上放牧。”
叶满不敢吭声。
他听到韩竞主动继续叙述:“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可可西里遇见熊招手的事吗?遇到熊的第三天,我终于在可可西里腹地找到了我爸的遗体,他手上抱着半张破碎的藏羚羊皮子,那天之后,我捡起他的枪,进到可可西里。”
有眼泪猝不及防从叶满的眼眶滚落,他一声不敢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那一天他和韩竞还不是很熟悉,他提防又恐惧着韩竞,高原露营,他焦虑地幻觉帐篷外有熊的时候,韩竞说了一些玩笑逗他开心,让他放松下来。说起熊时,叶满是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的,但他才知道,那天是韩竞爸爸失踪消息传来的时候。
他想象着那样恶劣环境下的可可西里,少年时期的韩竞,还有他没见过的藏羚羊,脑子里好像也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人与人、人与自然的链接,在叶满混沌的大脑里变得逐渐清晰。小时候在恐惧焦虑下长大、眼泪拌饭吃的叶满平常不会去思考千万里外的藏羚羊是否疼痛。而更早的那些年,年幼的韩竞站在可可西里的土地上,收起了父亲的遗体,握起了枪。
“为什么哭?”叶满以为韩竞没留意他时,听到他这样问。
叶满偏开头,很久很久之后,他缓慢地开口:“我想起了曾经的事。”
他负罪感太严重,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忽然被问的时候,他承受不住地选择了坦诚。
一字一句将爸爸那些话和自己冷眼的想法说给韩竞说,他透露了自己的卑劣,万分艰难。
说完之后,韩竞开了口,他语气很宽容:“你有一颗太柔软的心。”
叶满怔住,大脑嗡嗡作响。
韩竞说:“每个人生长环境都不同,人性很复杂,有时候人嘴里说的话、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与行动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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