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定睛一看,发现是废除军门办事官校、遣返各国进贡使臣两条,本想再劝说一二,但看朱厚炜神情坚决也便作罢了。
待送走杨廷和,朱厚炜略一补眠,便又投入冗长复杂的丧仪中去,身着斩衰、每日哭丧、三餐茹素,再加上一整套叩拜号泣的繁琐流程,别说年迈的前朝臣子、体弱的后宫妇孺,就是他这么个青壮年都累得送了半条命。
天子驾崩,全国寺观每日需鸣钟三万杵,于是那段时日,不管在何处都能听闻禅音袅袅,配上晚日寒鸦,让人直接顿悟清凉境界。
朱厚照的头七过了,京中局势也已完全掌控,朱厚炜才得以见到崔骥征。
崔骥征这段时日忙于提审江彬及其党羽,四处奔波拿人,又再碰上丧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好在精神尚算不错。
“参见陛下。”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崔骥征就连行礼都那么赏心悦目。
朱厚炜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来,“若无旁人,便不必如此多礼了,落座吧。”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崔骥征话虽这么说,但也未坚持,扫了屋内一圈,便在炕上坐了下来,“臣今日并无要事禀报,只是听闻陛下哀毁过甚,特来劝谏陛下。”
朱厚炜笑笑,“也不是毫无预料,又过了这么些日,早已缓过来了。”
更准确的说,对朱厚照的英年早逝,他已有了二十多年的心理预期,如今悲伤慢慢退去,萦绕在心更多的是对历史偏移后,眼前所有未知的迷茫。
崔骥征刚想宽慰几句,就听丘聚在外头禀报说是杨廷和来了,便又站了起来,肃立在侧。
杨廷和见了崔骥征,也未露出多少诧异之色,“大行皇帝何时出殡,请陛下定夺。”
朱厚炜算了算潜邸诸人赶至京城的时日,“虽说天子七日而殡,可我朝唯有太、祖皇帝崩后七日出殡,成化帝甚至拖了两个月之久,朕看不如折中一下,一个月后正是清明,不如便那日出殡如何?”
杨廷和自无异议,此时崔骥征道:“正好阁老在此,臣刚从诏狱回来,事关江彬,臣便一同禀告了。”
崔骥征勾起唇角,“臣昨日带着北镇抚司抄检江彬府上,颇有所得,想请陛下猜猜,黄金白银各有几许?”
朱厚炜回想了钱宁的数目,略加了些,“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五千箱?”
崔骥征摇头,“陛下低估了这些奸佞的丧心病狂,此番臣等籍没其家资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余珍珤不可数计。”
这回不仅是朱厚炜,连见多识广的杨廷和都惊愕万分,“你们如何处置的?”
“臣已派可信之人在原地看守,如何处置,请圣上和阁老示下。”
朱厚炜蹙眉,“这等罪恶滔天之人,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陛下英明。”却不想杨廷和、崔骥征竟异口同声地附和。
朱厚炜本是随口一提,想不到如今随口一句戏言都可变成金口玉言,暗自在心中自省,又想宽仁为本,放过其家小,却不想二人却齐齐反对。
终究还是崔骥征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若是不严惩江彬及其族人,无论苦主或其政敌,恐难安心。”
正德十六年,磔彬于市,斩其成年子,绘处决图榜示天下,幼子及妻女发功臣家为奴。
第五章
四月初四那日,朱厚照出殡。
大行皇帝棺椁由大明门出,朱厚炜一身青服骑行扶官,百官步行从偏门出,周遭哀声一片。
朱厚炜恍惚地看着冰冷的金丝楠棺椁,上一次出殡,仿佛还是为朱佑樘送葬,彼时这些繁冗复杂的礼仪主要落在朱厚照的身上,年幼的自己只需如提线木偶一般跟着走流程,而不似现下,一举一动成为众人的焦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差错。
朱佑樘,朱厚照,还有他自己。
血脉相通的父子三人,相似而又相异,朱佑樘和朱厚炜虽童年不幸,可他们的生母却都那么深沉地爱着他们,给予他们温良与道德,朱厚照在千娇百宠中长大,可却没有人教会他克制与理性,而当朱佑樘苦心打造的夫唱妇随、母慈子孝的幻境被打破,剩下的唯有毁灭和疮痍。
转眼到了德胜门,原先步行的百官终于松了口气,得以换马送葬,而所至之处,百官命妇、军民耆老沿途设祭,哀声震天。
朱厚炜看着一张张哀戚的面孔,顿生苍凉——朱厚照或许行事荒唐、或许不喜文官、或许残害民生,可眼前衮衮诸公,或多或少都曾受过朱厚照的恩惠,他们中又有几个真真切切地在为逝者哀伤呢?
朱佑樘和朱厚照都曾猜忌过他、软禁过他,可最终仍是骨肉亲情打败了皇权的残酷,朱佑樘最终选择了保护,将他从紫禁城这个牢笼里释出,从此天高海阔、安闲自在;朱厚照则反其道而行之,在敏感地感受到了弟弟的才能与野望后,最终仍然选择了成全,相信他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也能照拂好自己的遗孤,在最后一刻竭力护送着他走上那条自己也曾走过的至高至寒的不归之路。
此时此刻朱厚炜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他在这世上爱过恨过的至亲之人,真的都不在了。
杨廷和一直在暗中观察新帝,不想原本按行自抑的天子突然泪流满面,正暗自疑惑,就见一旁扈从的崔骥征准确地捕捉到天子视线,也跟着默然看着不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路边一再寒素不过的草棚子里,有一家人粗衣淡饭、相依相偎。
待浩浩荡荡的队伍到了皇陵,朱厚炜便不再是自己,只是一个任人摆布、只知叩拜祭酒祷祝的偶人。礼部有不少官员曾听南京礼部那些老头谈起蔚王,说他记性又好又听话,如今看来传言不虚,从虞礼、初献、亚献、终献,不论多复杂的礼仪还是祝文,他都能丝毫不差地完成。须知先帝最恶这些繁文缛节,有时记不得祝文,有时神情不端肃,到了后期,若非让人代祭,都是敷衍了事。
他们所不知的是,这些旁人眼中的繁文缛节,却是朱厚炜与兄长最后的告别。
端端正正地叩首四次,朱厚炜回望一眼苍凉的皇陵,才率众回京。远远地就见城外百官跪迎,对着朱厚照的灵位以及朱厚炜五拜三叩,随后众人再一路将这神主请入几筵殿,待第二日的奉慰礼结束后,这场浩大的丧事才算告终。
折腾下来,就算是注重养生和锻炼的朱厚炜也大感吃不消,于是他突然想起朱厚照的幼子,先前他曾吩咐丧仪对皇子简化,也不知王妃有没有照办。
想到此处,奉慰礼后,他在人群中逡巡了半天,才发现了依旧憔悴的王妃和她手中紧紧抱着的小皇子,也未细想,便举步走了过去。
他却未想到,王妃见了他有如受惊的兔子,抱着孩子连退几步,面露惊恐,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雪上加霜的是,张太后站在王妃身旁,冷声道:“吾儿勿怕,哀家但凡还有一口气,定会护你们周全,不会让你们被旁人害了去。”
她这话一说,直接往朱厚炜头上扣了顶欺负孤儿寡母的帽子。
也幸好阁臣们和锦衣卫都是外臣,不便往后宫这来,不然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周遭的公主命妇们或多或少都对太后与新帝的龃龉有所了解,再加上王妃和皇子这不尴不尬的境遇,均噤口不言,而朱厚炜身旁只有太监,哪里敢在太后面前造次?
这一瞬间,场上的气氛简直冷到了极点。
朱厚炜淡淡地看王妃一眼,“先帝遗诏,皇子以朕为皇父,朕看看自己的皇儿、侄儿,有何不可?”
说罢,他向丘聚递了个眼神,后者立时上前将皇长子夺走,抱到朱厚炜面前。
婴儿虽不大,但已略微能看出眉眼的雏形,朱厚炜回忆了朱厚照的模样,又扫了眼王妃,不得不承认,基因改良在历朝历代都效果卓著,单论长相,此子胜过他们朱氏父子百倍。
朱厚炜从他面上找着父兄的影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婴儿的小脸,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血脉相连的激荡——从此以后在这世上,他就是自己最亲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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