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顺势便让自家弟弟蔚王就藩衡州,又觉得蔚字意头颇好,请钦天监算了,八字与朱厚炜也是相合,便仍封蔚王。于是,朱厚炜便这么继承了偌大的雍王府和相比德安不知强上几何的衡州藩地。
藩王除了祭祀和其他一些朝廷礼仪,实在是无事可做。每日在王府,也就是靳贵孙清等人接着给他上课讲书,王府的庶务几乎自然也由审理、纪善等官员处置,朱厚炜亲自处理过几个克扣下人工钱以及安插自家亲戚的小吏,见吏部指的官吏虽然平庸,但恪尽职守、品行端正,也便撒开手去了。
无奈人人都想岁月静好,却不见岁月最终放过了谁。
正德三年八月,朝廷遣使宣旨,主事的靳贵只匆匆看了一眼,顿觉事态紧急,当即便想飞马寻朱厚炜,却被一旁同样面如菜色的孙清拦住,“怎可让戒庵公劳动,下官去便是。”
靳贵重重叹了一声,“咱们殿下八九岁时就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知现下会如何应对,你奏报时可一定要注意分寸,万不可火上浇油。”
孙清边快马出内城,边差人打听,果然朱厚炜在城西稻田。
待他飞马赶至,只见一群满脸尘土、布衣短打的农夫工匠围着一个巨大的筒车,说到激动处各个指手画脚、唾沫飞溅,其中身量最高的赫然便是衡州之主蔚王。
“从前读元王祯所著《农书》,里头有一种高转筒车,其形与这个相当,但你看这个轮,轮缘要做的两边高中间低,做出这样的一个凹槽,”朱厚炜拿着张图纸比划,神采飞扬,“这样就会让摩擦加剧,力度才会变大,我们叫做加大摩擦力。但这种筒车,须得河流湍急,有些地方便不适宜建造,但若是能借助大风之力……”
“殿下!”孙清气喘吁吁地从马上下来,见人多眼杂,忙行了礼,又道,“借一步说话。”
朱厚炜似乎谈兴正浓,有些不舍地向其余人等拱了拱手,与他站到人少处,巴图鲁为首的王府护卫围了一圈,“何事如此慌张?”
孙清愤慨道:“先前咱们遣使入京,并未准备给刘太监的银两,他竟然杖责了使官,人还未回,如今他便派人来察核边防仓储和米税了!”
“无论边仓亦或税赋,均是巡抚之事,与王府何干?”朱厚炜蹙眉,明代亲王并不缴税,亦不干涉地方政务,就算是来找茬,也有些师出无名了。
“这只是其一,不过是为了威慑衡州,其二……”孙清深吸一口气,很有些愤然,“殿下可知胡节胡国信?他是我同榜进士,先前任江西道御史,曾十三次上疏弹劾刘太监,前不久他迁至山东巡抚,因不肯交三千两银子为刘太监贺寿,结果竟然被……”
孙清眼眶通红,“竟然被缇骑捕至京师,污蔑他贪赃枉法,矫诏毒杀了!”
“缇骑?”朱厚炜觉得此词陌生。
“就是锦衣卫。”孙清深吸一口气,“国信兄是零陵人,殿下也知刘瑾最喜连坐,零陵就在衡州左近,国信兄不少亲朋如今都在衡州,眼看着锦衣卫就要到了!”
朱厚炜沉吟片刻,“本来戒庵公想来,是想让我不要插手,但你坚持代劳,是否就是为了说方才那番话?”
“去岁戴铣案时,殿下便曾义愤填膺,想要上书,最终因藩王不插手政事的缘故而作罢,可到底还是在衡州境内派人保护被贬谪追杀的文官,”孙清长揖在地,“国信兄是在下同科,平素虽无多少来往,可其忠正纯孝,同科进士均极钦服,如今他被奸宦戕害,下官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担心连累殿下……”
朱厚炜按了按他肩,“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你要一五一十地与我细细道来,一点都不能隐瞒。”
很快朱厚炜便弄清楚,那胡节几乎全族都已落罪,遑论跟他上任的父母妻儿,如今只有寡嫂和侄儿侄女逃出零陵,流落至衡州被孙清收留。
“你现在把他们安置在何处?”因为蔚王府占地极大,朱厚炜又是孤家寡人,府中只有内侍连宫娥都无,故而让靳贵等属臣携带家小住在王府。
“在城郊偷偷赁了一间小院。”孙清老实道。
朱厚炜叹了声,“你家里也不宽裕,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回头我让账房给你支点银子。此番锦衣卫派了何人来,你可知道?”
“不知。”
锦衣卫多有勋贵子弟,其中亦是派系林立,朱厚炜从前在京中多幽居于深宫之中,识得之人极是有限。想疏通关系救人,几乎是天方夜谭。
孙清双手拢在袖中,又是后悔给殿下添了麻烦,又是觉得出于公理人情无法袖手旁观,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朱厚炜看着他就想起了自己当年初入职场的时光,不由莞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咱们如今要做的一是要瞒过府中其余诸人,二才是要瞒过锦衣卫。”
藩王虽名义上为一州之主,可却不能插手军政要事,真正能管辖的也不过是王府及皇帝赏赐的田地,朱厚炜蹙眉,“不如将他们送到庄子上伪装成农户?”
他又自己摇了摇头,“这几人原先在零陵也是出身士绅,细皮嫩肉的,一眼便可看穿。”
“这可如何是好!”孙清已然急得不行。
朱厚炜却微微一笑,“若是大雪纷飞之中有一棵梅树,你可能找到?”
孙清若有所悟,“可若是在梅林之中,这梅树便不好找了……”
“我记得王府有个地牢?前头那任雍王关了不少人进去?”朱厚炜笃定道,“先将这几人安顿进去,回头咱们再挨个看过这些犯人的卷宗,若是无甚大罪,放了便是。”
“是。”
孙清领命告退,朱厚炜看着眼前王府金灿灿的琉璃瓦,深深叹了口气。
刘瑾啊……
第五章
先前朱厚照也曾安插了几个锦衣卫在他身旁,其中既无身世显贵的纨绔,亦无武功绝群的精英,不过是几个庸庸碌碌的公差领着俸禄过日子。故而不管他们真正领到的差事是监视还是保护,都只能说完成得差强人意。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胡节的家小安顿好,朱厚炜略一思索便将那几个锦衣卫唤来,客客气气地让小内侍为他们奉上茶水,“蒯校尉,寡人听闻很快将有锦衣卫前来衡州,不知诸位可曾听闻消息?”
蒯校尉这几年在王府过得颇为舒心,自然无有不答,“听一位小旗兄弟说了,来的似乎是钱宁钱千户。”
这又是个史书上读过的名字,仿佛也是刘瑾的爪牙。
“此人绝非善类。”蒯校尉身后有一低阶锦衣卫忽然开口,“据属下所知,钱宁从小被太监钱能收养,听闻关系亲近异常,可用‘嬖之’形容。”
朱厚炜眉头一动,却见其余几个锦衣卫不甚通文墨,听了这话并无特殊反应,“是么?”
“元年时,他依附刘太监,又被刘太监引见给当今,已被赐了国姓,还被圣上收为义子。他和刘太监等人一同撺掇圣上微服私访,设立豹房,竟还和圣上同榻而眠,可谓毫无规矩。”
蒯校尉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赶紧轻咳一声,“牟百户,如今你也不是南镇抚司管事了,还是慎言为好。”
朱厚炜笑笑,“行了,锦衣卫便让巡抚他们应付,咱们关着门过日子,只要咱们忠君爱国、问心无愧,任谁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朱厚炜却长了个心眼,那个牟百户虽两鬓风霜,可看着也不过不惑之年,为何如今还是个百户?一打听才知原来这牟百户本名牟斌,因贤宦怀恩推举,在孝宗年间一路被擢拔,官居镇抚司事指挥佥事,其人仁厚刚正,在李东阳弹劾张氏兄弟而被下诏狱时多加维护照顾。而去年因不肯“多加关照”刘瑾构陷入狱的犯人,被降职为百户,原先的安排是贬至沔阳卫,最后也不知是谁将他安置进了蔚王府。
亲王府不仅俸禄优厚,差事清闲,众所周知蔚王亦是张氏的苦主,为人也颇为耿直,在沔阳卫生死莫测,可在蔚王府却可太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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