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36)
他想了想。
“是了,我这些日子只顾着花,你是生气了。”
许宁仔细看着小哑儿,见他脸上果然浮现出被拆穿的窘迫,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哎,这莫正歧,这小哑儿!
竟然去吃一朵花的醋,吃醋不够,还要把人家连根拔起出气,真是好大的气性!
许宁哭笑不得,又想哑儿这么大的脾气。以后自己要是和别人稍微亲近些,他又不知该如何呼天抢地?想着想着,竟是笑了出来。
哑儿以为他在笑话自己,顿时又气又恼,把脸死死埋在许宁怀里,好像扎根泥里的土拨鼠。
“你啊。”
许宁叹了一声,只能拍着莫正歧的小脑袋。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莫正歧糊弄着点头。
许宁却是搂着哑儿的肩膀,看着他瘦小的身躯,叹息道:“以后我也不再生你气,正歧,我是真怕你跑出去,害怕再也找不到你。”
明明莫正歧乖乖趴在怀里,许宁不知为何心里却空旷起来。他心底好似有一种隐秘的后怕,时时刻刻有一把利剑悬空指着头顶。好像眼前这一切,转瞬就会消失。
许宁这么想着,视野里突然窜起一道刺目的火红,那是一场沸然大火,熊熊燃烧,灼热如血。许宁一惊,低头欲抱紧怀中的人,却发现哑儿不见了。
他慌张站起来,呼喊:“正歧,莫正歧?”
“正歧,你跑哪去了!”
许宁四处呼唤,却毫无回应,眼见大火却越燃越旺,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火焰中渐渐浮现。许宁杵在原地,怔然看着。从火焰中现身的男人逐渐露出容貌,冰冷的黑眸,野兽般的气息,他双眸紧紧注视着许宁,明明是这样陌生,却恍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许宁思绪混杂一片。
这是谁,他的小哑儿呢?
男人看着他,突然开口:“为什么,抛下我?”
许宁浑身颤抖。
“为什么伤害我?
随着他说话,那双眸竟越练越深,胸前也骤然出现一个深深的枪口。
“为什么……”
男人还在重复着那句话,血洞却越变越大,像是要吞噬人的地狱深渊。
“你捡回我,又不要我?”
许宁听得心头一痛,仿佛被人生生撕开血脉。
“不——”
他骤然想起,是了,这是正歧,他是生杀夺予,是经历不知多少险境,把自己锻成刀枪不入、铁硬心肝的段正歧!
——也是他丢了十年的哑儿。
十年,十个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没有人陪伴。
十年,他独自长大,长得比许宁更高,更强壮,不再需要他庇护。
然而许宁却再触碰不到那稚嫩的脸庞,看不到那生机勃勃的双眼,听不到那沙哑欢快的笑声。
十年啊。
为什么这十年过得这般快,竟让他连回首一望都做不到!
段正歧突然听到床上的人呻吟,低低沉沉,连绵不断。他放下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只见许宁脸色通红,正因伤口发炎而倍受折磨,不知又在做什么梦魇。段正歧默默看了一会,伸手从旁边的水盆里挤干毛巾,替换了许宁头上的那一块。他刚将毛巾放上去,许宁却在这时睁开了眼,怔怔望着他。
段正歧一僵,猛地想要缩回手,却连带着右臂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
许宁却抓住他的右手。
因为发烧,那掌心的热度是滚烫的。段正歧想要退开,这病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反而拉着段正歧的手凑到眼前。他没有出声,把脸埋进了段正歧掌心。
段正歧正奇怪,以为这人又是睡迷糊了,手心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等他明白那凉意是什么后,顿时只觉得掌心的皮肤火热滚烫,一直灼烧到心头。
“正歧。”
许宁润湿了段正歧的手心。
“对不起。”
段正歧低头,看着隐隐缀泣的人,眼神逐渐化开变得柔软,他伸出另一只手,正要抚摸上许宁的脸颊。
“我以为你丢了,再也找不到你。”
然而却因这一句话僵在半空,段正歧顿了顿,突然发狠抬起身下人的下巴。他注视着许宁微红的眼眶。
【你不用担心再把我弄丢。】
【因为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一俯首,用力吻了上去。
第35章 敞
许宁这一病,就是整整一旬。
期间虽然有数次清醒,但再也没有像第一次时那样清楚地与人交流,而总是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看他这副昏睡模样,段正歧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人给亲傻了,又或许是许宁还在自欺欺人,借病逃避。
然而睡再久,伤势总有康复的那天。
许宁是在一阵花香中醒来的。
他睁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窗外飘来的淡色花瓣,费力地抬头望去,便能瞧见院内的紫藤已经姹紫嫣红,团团簇簇,垂下的枝条犹如天女手中的柳枝,随风轻点,送去芬芳。
他清醒的时候,段正歧并不在屋内。大概是因为睡得实在太久,许宁的思绪有些迟缓,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想起自己的处境。
他用枪指着段正歧,还逼人放走了张习文,之后就陷入了昏迷。
那么现在,应该是在段小狗手中了?
正这么想着,门已经悄然打开,说曹操曹操到,穿着便服的段正歧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屋。他显然没想到许宁已经醒了,两人眸子对上,段正歧愣了一愣。然后便冷着脸,将药碗放在许宁床边。
许宁注意到他的手指被烫得有些发红,显然是药刚一熬好就等不及地端了过来,片刻都没有耽搁。一想到这里,许宁心下就是一片柔软,他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段正歧却转身扔了一样东西在他面前。
许宁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没看完的一本书,书角还有他的标注。
可这书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被他放在家中吗?
像是为了给他解惑,不等他询问,段正歧已经写好了字。
【你的行礼我已命人收拾好,尽数搬了过来。】
【若是有什么遗漏的,再差遣人去补买。】
【槐叔也被我安置到别处,等你痊愈,我可以安排你去看他。】
三句话写下来,不到片刻时间,却已经把许宁心中的柔软抹得分毫不剩。
他压下心中的怒意,抬头看向段正歧。
“你什么意思?是要把我囚禁在这里,还是拿槐叔做质威胁我?”
段正歧拿起笔,想写什么又停住了,反是低头凑近许宁,俯身注视着他,轻轻一笑。
【你不喜欢?】
【可惜你拒绝不了。】
“说”完这句话,段正歧像是宣布占有了自己领地的雄兽,终于满意了,伸出手抚向许宁耳畔。
然而却被许宁一巴掌打了下去。
读完唇语的许宁,真恨不得自己“听”不懂他的话。他看着段正歧这一副强盗做派,偏偏还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心中就是一阵恼火。
哑儿如何会变成这模样?什么时候强取豪夺、恃强凌弱,在他眼中成了天经地义的事?而自己以前费尽心力的教导,全都化为泡影!
可接着他又一愣,想起自己的教养不过数月,两人的分离却有十年。
活在这吃人的环境下,段正歧被磨砺成现在的性格,他该如何置喙,又去置喙谁呢?
想着这些,许宁心中的恼意逐渐淡去,转而是更多的无奈。他抬头看向段正歧,就见到这哑巴被他打了手,正抿着唇紧紧盯着自己。他眼中满是恼怒,像是蓄满了全身的力气,就等许宁说出什么刻薄的话之后回击;又好像被人戳中逆鳞的困龙,许宁只需再轻轻一用力,就能瓦解他所有的防线。
色厉内荏,不过如此。看见他这样,许宁也是气不出来了。他抬起右手,就要向段正歧挥去。
段正歧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着,等了半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动静,却听到一声嗤笑。
“怎么,以为我要打你?”
段正歧睁开眼,就见许宁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我已经好久不体罚学生。不过就算要打你,你现在都是将军了,难道还要闭眼在原地等着挨打吗?你都不知道还手,哪怕是躲让的吗?”
被许宁问了,段正歧愣愣杵着,好像对于许宁的伤害,他从来没有想过避开甚至是反击。就像那天被许宁用枪指着,他也没有动弹一下。
许宁叹息一声,伸手抚过段正歧耳侧,轻轻摩挲着。
“我说过不会再生你气的。”
段正歧心下微震,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看向许宁,好一会才伸出手,扣上许宁抚摸着自己的右手。又过了一会,忍不住蹭了蹭。
许宁失笑,看他这模样,只觉得这果然是那个会为了一株月季就吃醋小哑儿。
只是当年段正歧年纪小,生气了顶多是拔拔花草,作弄作弄小孩;现在他可是个大人物,一旦动怒脚下就要抖三抖,动辄就是一条人命。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心中委屈难过了,才会做出这些发泄的事。
许宁抚摸着段正歧头顶,轻声道:“你把槐叔送走了,我正好安心。最近金陵不太平,我担心他跟在我身边受连累。至于你把我留在这里,我也不生气,因为我本就想着要来找你的。”
这句话段正歧才不信,找我?那日要是我没有及时赶到,怕你就是跟着张习文走了吧。想到这,他扣住许宁的手更用力。
“正歧——”
许宁感受到了他的怒意,松开手,认真看着哑儿的双眸。
“我知道你我有许多误会,但是离开天津之时我就想过了,一定要与你开诚布公谈一谈。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态度,你也告诉我你想做的事,把所有的误解都一一理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