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败垂成(12)
那么想待在肖衢身边,如今竟然庆幸相伴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他根本忍不住眼泪,一想到即将走入无知无觉的死亡,就恐惧得抽泣。
也许立即消散才是最好的结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几日身体排斥已经越来越明显,感官的退化尚且可以忍受,最难受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
他曾经是那么坚强的特种兵,比寻常人更能忍受伤痛,但现在,他已经忍不住了。那些来自筋骨、脏器的剧痛每每令他冷汗淋漓,即便躺着也疼痛不已。药物没有用,唯有待在肖衢身边,在心理作用的误导下,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结束这种疼痛的唯一途径就是消散,可他偏偏舍不得。
黑暗里,充斥着他压抑至极的哭声。
肖衢没有在家中用餐,临走前叮嘱厨房弄点清淡易消化的食物,送去成顷的卧房。
沈棹的到来令他心神不宁,虽然决定好好待成顷,却不知该怎么做。
仿佛已经失去了宠爱一个人的能力,方才看着成顷缩在床上,他明明应当走进去,看看成顷的情况,随便将人叫起来用晚餐,却只是在门口驻足片刻,然后离去。
如果躺在床上的是盛羽,他不会就这么离开。
对成顷,他实在没有太多耐心与感情。那些表露在外的纵容与占有欲,皆是因为他将成顷当做了盛羽。
除此以外,成顷对他没有别的吸引力。
很晚才回到别墅,管家说,成少爷一直没有起来,粥还在炉子上温着。
他犹豫要不要去看看成顷,已经走到卧房门口,却最终作罢。
成顷身体没有问题,不过是听到了他与沈棹的话,一时有了些情绪而已。
他没有心思去哄成顷。
被当做盛羽替身的事,成顷能接受便继续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他不会亏待成顷,如果不能接受,他也不会硬将人留下来。
只是这日之后,他发现成顷稍稍有些变化,不再像以前一样时时黏在他身边了,看他的目光也有了少许改变。
要如何形容那种改变?大抵是不再渴慕,不再炙热,却多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温柔。
那种温柔与若即若离竟然挑起了他的欲望。
生病后,成顷痩了一圈,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他原本就能轻松将成顷抱起来,现在更觉得怀里的人轻得过分。
成顷穿着薄款睡衣,在他怀里发抖。
他感觉到成顷体温似乎低得不正常,抬手摸了摸成顷额头,成顷竟然躲开了。
“看着我。”他说。
成顷好像很害怕,转过头来,却没有看着他的眼睛。
以往若是被他搂着,成顷一定会与他四目相对。
今日,成顷的眼神却有些茫然,偶尔看向别处,像无法聚焦一样。
“不舒服?”他轻声问。
成顷没有回应,看上去像没有听到。
他以为成顷走神了,兴致退了一半,语气也冷下来,“你在看哪里?”
成顷这回有反应了,唇角动了动,“肖先生。”
他叹了口气,在成顷脸上轻拍两下,声音大了些,“哪里不舒服?”
“没有。”成顷摇头,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臂,“今天睡得太久,有点迷糊。”
“管家说你中午没有吃饭?怎么光顾着睡觉?”
成顷笑了,但那笑容好像是拼命挤出来的,“中午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和您一起吃饭。”
他低哼了一声,放开成顷,“晚餐快准备好了,赶紧下来。”
肖衢离开后,盛羽冲去卧室,跪在马桶边呕吐。
他哪里是顾着睡觉耽误了吃饭,是根本吃不下去。
这具身体一分一秒都不让他好过,早上陪肖衢喝了小半碗粥,胃就折腾了他整整一天。
这几日,他开始频繁地呕吐,甚至是呕血。本来以为疏远肖衢是件难以做到的事,但受着疼痛的折磨,他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黏肖衢。
他害怕暴露异常。
他已经看不清楚肖衢的脸,也听不清肖衢说的话了。但是刚才被肖衢抱着,周身的痛楚好像消减了许多。他强撑着站起来,抹了一把脸,缓慢地向一楼走去。
厨房做了药膳鸡,肖衢给他舀了一碗,因为太烫,还吹了一会儿。
他看着肖衢模糊的轮廓,心如刀绞。
肖衢将碗推到他面前,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楚,接过碗时拼命祈祷,千万不要在饭桌边吐出来。
鸡汤鲜美,于他来说,却有如吞刀,胃用疼痛抗议,他一忍再忍,放下碗筷时,手都在发抖。
“肖先生,我回房去一趟。”
肖衢却突然抓住他的手,“你怎么回事?”
第18章
“我……”盛羽强忍着胃部痉挛造成的疼痛,生理性眼泪打湿了睫毛。他挣不开肖衢的手,就这样站在原地,无助地望着肖衢。
肖衢将他拉近,蹙眉凝视。
他难受得快要受不了。
时间被夸张地拉长,几秒后,肖衢对管家道:“备车,去医院。”
他拼命摇头,眼泪也落了下来,“肖先生,我没事,我不去医院。”
肖衢沉着脸,不哄他,也不留余地,松开手强势道:“去洗把脸,想换衣服也可以,五分钟之后下来。”
喉咙里已经泛起血腥味,他不敢再停留,踉跄着往二楼跑去。
再次呕出满嘴的血,所幸没让肖衢看见。
他撑在洗漱台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缓了口气,站直身体,微微昂起下巴。
其实去医院也不可怕,医生不可能查出什么。只是那样的话,可能就不能回到这里了。
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刻,他想要躺在松软的床上,躺在肖衢的身边。
这里是他与肖衢的家啊。
管家敲了敲门,“成少爷,肖先生在下面等您,您收拾妥当了吗?”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到了“肖先生”。不过就算听不清,也能猜到肖衢让管家上来,目的是催他赶紧下去。
“马上就好。”他叹了口气,扶着门框从卫生间里出来。
居家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匆匆换了一身。脱衣服时摸到了自己突兀的肋骨,心头一阵黯然。
已经这样痩了。
皮包骨还说不上,但确实没什么美感了。
“成少爷。”管家温声催促。
“来了。”他微一闭眼,用力扯出一个笑容。
肖衢已经坐在车上,他钻进后座,挨着肖衢的时候,一身的疼痛都好似减弱了几分。
肖衢凑近,仍是一副威严的姿态,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手覆在他额头上,语气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哪里不舒服,不跟我说没关系,但一会儿要给医生说,听见了吗?”
他怅然地点点头,想要看着肖衢,肖衢的手却将将挡住了他的眼睛。
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他难过得发抖,手指不经意间紧紧搅在一起。
阻拦视线的手突然放开,他还未反应过来,手背已经被握住。
“难受就睡一会儿。”肖衢说:“医院很快就到了。”
他不想闭眼,更不想睡觉,只想看着肖衢。
“为什么老盯着我?”肖衢问。
喜欢你。他在心里说。
肖衢的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还力道很轻地往上抬了抬,“成顷。”
他早就适应了这个名字,此时却失落得目光一黯。
多想再听听“盛羽”。
大约因为那藏着掖着的爱慕,当年他总觉得,肖衢叫他的名字时,比别人叫得好听。
轻快,音尾一飘,带着几分笑意。
肖衢在唤了这一声之后,便看向窗外,似乎欲言又止,唯有手还时不时在他下巴上捏一捏,就像随意地逗弄自己生病的宠物。
医院人行匆匆,一刻不停地上演着生老病死。但盛羽不用与那些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属一同等待医生,肖衢抱着他,直接去了VIP诊厅。
如他所料,最好的检测设备也无法发现他身体的异常。
医院是最讲究科学的地方,身体排斥灵魂却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说到底,他还存在着,便是最不科学的事。
他被安排去了单独的病房,肖衢站在病床边,目光带着几许探寻。
他心脏跳得有点快,轻声道:“肖先生,我没事,可能睡一觉就好了。”
也可能睡一觉就醒不来了。
肖衢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过了许久,突然说:“盛羽。”
这一声低沉喑哑的呼唤,令他浑身的血陡然凝固。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肖衢,寒意与炽烈在胸中冲撞激荡,太阳穴忽然尖锐地刺痛起来。
“盛羽。”肖衢看着他,眉间有极深的怀念与悲恸,“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与他一同长大,却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没能让他知道我爱他。”
被子下的腿脚木得没了知觉,好像灵魂、意识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他僵得像一尊雕塑,唯有眼中闪烁着泪。
根本没有想到,肖衢会突然叫他的名字,会突然说这番话。
当听到第一声“盛羽”时,他以为肖衢认出了他,恐惧又欢喜,那种极端的撕裂情绪拉扯着他的四肢百骸。
而下一声,他便明白,肖衢并没有认出他,只是向现在的他——成顷——讲述一个叫做“盛羽”的故人。
能亲耳听到“他是我最爱的人”,即便现在就死去,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肖衢的声音有些远,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他闭上眼,清晰地看到了十七八岁时的一幕幕。
那时的他与肖衢都那么年轻,他满眼是肖衢,却不知道肖衢的眼里,也只他一人。
“你那天听到的没错。”肖衢继续道:“你与他不像,从性格到外表,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但很奇怪,每当与你在一起时,我都能感到,他还陪在我身边。”
“他离开我已经有八年,我试过放下他,但做不到。将你从花拾带回家,是因为你能够给我‘他还在’的错觉。”
“我……的确是把你当做了他的替身。”
盛羽心中大恸,却不因自己。
当年大院里的孩子个个崇尚武力,肖衢也是暴力分子之一。每次与人起冲突,他总是拼了命地保护肖衢,宁愿自己头破血流,也不要肖衢受到伤害。
而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肖衢沉浸在他给予的痛楚中,毫无办法。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像爱他一样爱其他人了。”肖衢深呼吸一口气,眼眶泛红,明显是失态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你的生活全由我负责。如果这让你感到不快,想要离开,我不会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