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左府前,易情踢开了正房漆门,左不正和左三儿皆不在房中,秋兰亦不见踪影。房中凄暗,从槅扇里透来的月光仿佛也蒙了尘。下仆们变成了走尸,脸盘被尸毒染得青紫,在黑暗里一蹶一跳,向他蜂拥而来。
易情跑出街门,像有一张葛布盖在眼前,四处漆黑一片,只有门边书屋里透着一星微弱的烛光。易情扭头一望,只见圆窗的高丽纸已破,司阍皱巴巴的脸诡异地伸出了窗洞,正朝他翻眼吐舌。那司阍口里生了尖獠,古怪的嚎叫像水泡般从口里冒出。易情心惊胆颤,扭头便跑。
一边跑,杂乱的心绪一边如藤蔓般缠上他心头。他漫无目的地想,如今自己该如何是好?无左不正相救,无祝阴护身,他就像一根稗子草,任谁都可将他连根而拔。
“形诸笔墨”的宝术破不得九狱阵法,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曾说,破阵需以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方才能将其毁去。他上哪儿找人作活祭,让其献上血肉?
街巷里腥风扑面,祝阴在他背上轻轻发颤,像一片枝头将落的枯叶,含糊地道:“降…妖剑。”
“甚么?”易情扭头。
“递给祝某…降妖剑。”祝阴低喘,神色清明了些许,“祝某来…除妖。”
“不行!”易情摇头,“你如今便是个病痨鬼,还惦念着去对付妖怪?它们能将你啃成大马蜂窝!”
一道灵光忽从易情脑海间闪过,他拔出祝阴腰间的银鎏金剑,猛然顿足,弯身往地上阵迹重重一划。降妖剑可破万法,说不准真能破去此阵。
可阵迹纹丝不动,血光如虹。
易情咬牙收剑。他驮着祝阴,急促地转弯。紧随其后的走尸们僵硬地砸在坊墙上,那撞力太猛,它们瞬时骨断筋折,在墙边瘫成了泥巴。易情猛然驻足,闭眼片刻,咬牙道:
“天坛山…”
“我们回天坛山!”冷汗淌过易情的面颊,“若师父仍在,便求她出山!”
——
尸鬼排山倒海而来,在左不正面前猝然崩摧。月色血红,月亮像一只光滑无褶的刺枣,映亮了走尸群中如燕穿梭的少女。她一身鳞甲明耀,身上像洒了一把星子。
左不正挥动金错刀,既戳并斫。她刀未出鞘,只利落地将走尸们的关节打脱臼。
这群尸鬼皆是过去的荥州黎民。她想,这便是姑父给她的考验么?七齿象王想要她杀尽一州的百姓,踩着凡人尸骨成就神迹。
她心急如焚,因为她没在左府中寻见左三儿。明明昨夜她还在镜台前用描金梳给三儿梳发,将这妹妹抱进缎被里。那时的左三儿安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如砚池残墨。她只小憩了片刻,再睁眼时,左三儿竟从身旁不翼而飞了,月光冰凉如霜,映亮了空荡的褥窝。左三儿如已晞的朝露般不见踪迹。
正分神时,一具走尸嚣叫着抓上左不正的前襟。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刀,出手似电,一刹间捉住走尸手腕,按其肘节,腿脚一勾,将其甩落在地。三五只走尸向她扑来,她看也不看,将手中捉的那尸躯猛一横扫,将它们荡倒。尸鬼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却总在近她身侧时溃不成军。
左不正举首望向夕阳楼,风寒月明,她煞气腾腾,踩过尸堆,独身往高楼行去。
七齿象王果然在楼上。
他搭了个雕着“福寿康宁”的戏台子,着水衣彩裤的角儿们在上面唱来走去,敲大锣、拨月琴,红火热闹。七齿象王陷在交椅里吃茶,神色惬意。冷山龙像一道影子,藏在楼柱后。
左不正扛着刀,踩着木梯走上来,冷冷地道:
“姑父,你果真在这里。”
象王见了她,乐呵呵道:“贤侄,几日不见,你怎地来了?”
“我来问你。”左不正开门见山,“九狱阵是你画下的么?”
七齿象王抚着光滑的白定窑瓷盏,笑道:“是。”
“荥州黔首是被你炼成走尸的么?”
“不错。”
“那我来寻你的目的便要改了。”左不正杏眼圆瞪,抽刀出鞘。“臭姑父,我要打你一顿!”
她如飞燕般疾扑上前,冷山龙忽似鹞鹰般从柱后闪身而出。白蜡枪出如龙摆尾,金错刀与其相接,火光星子迸溅。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冷山龙银面裂了大半,额上斧鑿创口狰狞,像一个黑森森的洞。
左不正冷笑:“姑父,你养的狗怎会咬家里人?还有,这狗甚不中用,脸上是不是被猫子挠伤了?”
象王含笑道:“因为有家里人要对卑人动手啊,卑人为保贱命一条,只能放他出山了。”
有冷山龙在,局势便极为困难。左不正银牙紧咬,攥紧了刀。
七齿象王撑着脸,笑道:“贤侄,你姑父是个文人,素来是好文不好武的。我劝呐,你与冷山龙两人皆别动手,咱们将话讲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左不正怒目而视:“你还有甚么话可讲的?”
七齿象王说:“我猜,你一定是想怪我,责我为何将荥州子民炼成走尸。我如今便告诉你缘由,因为只有如此一来,方才能铸成神迹。”
“甚么狗屁神迹!神迹是要靠牺牲诸多人命铸成的么?”
七齿象王笑着摇头,“贤侄莫急,你且听听卑人的话。自古以来,先人铸下的神迹——开天辟地、化熊开山、追山而走,哪一件不是天大的难事?贤侄,你且试想,如卑人如今要你杀一鬼王,你可觉如越关山?”
左不正摇头,冷笑道:“杀一鬼王,于我而言十拿九稳。”
“不错,你觉得此事轻而易举,那仅杀一鬼王,就不算得神迹。所谓神迹,便是要泥船渡河、身游沸鼎,要历尽千辛万难,百死一生。”象王呵呵笑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出个难题?”
“贤侄果然聪明。”
“那难题是甚么?”左不正厉声喝道,“告诉我,姑父!”
七齿象王的微笑游刃有余,让左不正愈发焦躁。漆黑夜色厚如毡毯,盖在他们头顶,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男人的目光游过夜幕,落于远方。左不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惊恐地见到远处的山岳在缓缓挪腾。
巉岩峻岭像一只巨爪,将荥州层叠围起。月盘钻出乌云,黯淡的月光洒了下来,远方本如浅淡墨印的群山似是愈来愈近,犹如迁徙的巨兽般逼来。它们仿佛在行走,楼板咯吱震动,左不正踉跄了几步。
“山在…走?”
她抬头再望去,这回却惊叫道:
“不,那不是…山!”
臃肥男人站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那自然不是山。”
山影渐近,她望见其上漆黑而高耸的颓石,那并非石头,而是盘桓的巨蛇。巨蛇摆尾而行,斑鳞如青玉,无数宫馆房庭如尘沙般在其腹下被碾裂。它生着一张似人的大脸盘,面上仅有一目,慈眉善目地望着在它身下骨肉成泥的卑庶。
山影重重,那巨蛇不只一条。左不正极目远眺,环望八极。她目之所及处,尽是蜷曲的巨蛇。蛇群高耸如云,仿佛能顶天立地。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道,“那是鬼国之民,过去的蛮荒典籍里曾记载有它们行迹,可斗转星移,今世之人已不再记得它们名姓。”他叹着气,旋即哈哈大笑,“卑人画了三十一年的九狱阵,总算再复这佚失的神形!”
左不正握刀的手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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