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9)
却未料方钦方才被制住的剑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如蛇般灵活,瞬时抽离出被压制的范围,转眼已直直刺向了守音脑门。
千钧一发之间,一柄飞刀与一粒石子直冲方钦剑身而去。剑身微抖,撞飞了两边的物事,守音趁此间隙侧身腾开,堪堪躲过那剑身。
“好了。”南宫长阳仍旧端坐着,声音传遍整个校场,“胜负已分。”
拥有一副天生的好骨,加之十分勤奋,守音二八年纪时,已打遍大半个武林无敌手。她如今不过年近半百,在江湖中立名已三十年。
自十五年前与吴柏行一战之后,她虽不自负,却也自认还活跃在武林中的同辈,没有一个是自己对手。
这还是第一回败得如此狼狈,竟败在一个而立不到的年轻人手上。
她能够确认方才那一刻,这年轻人的确是想杀了她。
虽然暗自心惊,可规则如此,输了便是输了。作为长辈,她其实并没有太重的胜负观念,此时只是收起长剑,敛眉道:“这武林中真是能人辈出,贫道输了。”
说着朝下看了一眼,寻洛平静与她对视。除了寻洛身边的庄九遥,大约只有台上的南宫长阳与守音自己,看清了那飞刀从何而来。
台上方钦神色一缓,凛冽的杀气转瞬已无影踪。他赶紧收了剑,仍旧表现得有礼有节:“前辈承让,晚辈失礼了。”
守音下了台,负剑离开,吴水烟手心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南宫长阳起身:“可还有人上台挑战?”
热气自脚下开始蒸腾,烈烈日光下头,蝉鸣四起。不管是初出茅庐的,还是混迹江湖已久的,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众人,此时一同沉默了。
这场比试上台的人其实还不多,结果却已在眼前了。
那守音何等的本事,场中有些年岁的,没有亲眼见过也都听说过,方才却差一点成为方钦的剑下亡魂。
寻洛微微皱了眉,这中原武林,真是比他想象的复杂。
“若是没有英雄……”
正说到此处,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
中间几个人拼命往后挤,后面的人才看见地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蛇,足有十来条,红黑相间,或是菜花色,皆是三角脑袋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那蛇既在人群中,又从四面八方来,众人连连后退。观战的人里多是些本事不大的草莽野夫,此时你撞我我撞你,又都不敢擅动轻功,怕惊了那蛇。
庄九遥轻声喊:“宁儿。”
庄宁儿闻言伸手去解腰间荷包,还未解下,不远处有个小女孩突然惊叫一声,听上去十分凄厉。
人群顿时更加乱起来。寻洛看得清楚,原是一仪表堂堂的男人,见一条花蛇直冲自己而来,顿也不顿,一把将身边的小女孩推了过去,同时施展轻功,两下踏在周围人头上肩上,急速掠出了人群的包围圈。
那女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穿得破破烂烂,上衣似乎太短,手臂露出一小截来。那蛇受惊,腾起一口咬在她露出的皮肤上,竟就不松口了。
祁云反应快,已不顾安危冲过去,一把捏住了那蛇的七寸,扯下来狠地往地上一掼。又抽出弯刀,唰唰将那蛇砍作几段,那细长的尾巴离了身体,竟还在不停蜷缩挣扎着。
轻功好的已离了现场,被人拖着的还在推搡,中间另有人手起刀落,将自己身前的毒蛇斩为两截,可那半截半截的身子犹自在疯狂扭动。
场面正在慌乱,庄宁儿身影几闪,紧接着一把接一把的药粉从天上被撒下来。寻洛已眼疾手快抱开那女孩,又伸出一手扯过祁云。
药粉飘落下来,那些蛇沾了粉末,立马痛苦难当地翻卷起来,没一会儿都僵硬了。
人群这才缓缓疏散开来。
怀里的女孩早已晕了过去,手臂伤口发黑,寻洛急忙喊:“九遥!”
一声刚落,身旁突然传来一声软笑,似是讽刺,又似在看戏,笑声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寻洛一惊。
他猛地转头,却依然没看出是谁在发笑。
庄九遥已赶过来,急急瞧了一眼那伤口,从怀中摸出两粒丹药,一粒塞进女孩口中,一粒自己吞了。又赶忙俯身,抓起女孩的手臂,用嘴去吸那伤口里的蛇毒,一口一口,直到血变为鲜红。
不远处的人群三三两两,似是还在议论。庄九遥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嘲讽一笑,而后对寻洛道:“这蛇毒进了身体跑得快,又是剧毒,丹药怕是无法完全有效,得施针。”
人群叽叽喳喳,方钦在台上喊着什么。寻洛闻言立即抱起那女孩,一行人快速朝校场外掠去。
再去吴家不方便,庄宁儿领着庄九遥与祁云进了自己住的客栈,不多时寻洛已抱着庄九遥的药箱赶来。庄九遥当下为那女孩施了针,总算是逼出了她体内残余的毒素。
等到庄九遥起完针,擦了擦汗,祁云道:“庄大哥,校场上似乎还有其他人被咬了。”
“与我何干?”庄九遥脸上还是挂着笑,施施然将针收回药箱。祁云突然不敢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寻洛没说话,只是拍拍他肩膀。
祁云依稀感受到了点什么,却觉得庄九遥所想不对,可细想又不知是哪里不对,同时也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作为外人不好开口,只得低下了头来。
庄宁儿要帮那女孩擦身子,祁云主动请缨去喊店家了,庄、寻二人就倚在那窗框上。
庄九遥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转头来:“阿寻,你方才在校场喊我什么?”往常都是庄九遥问一句他答一句,寻洛还从未主动叫过他。
此时听见问话,寻洛怔了一下,没回答。
庄宁儿正想转头骂他是不是闲得慌,祁云已跟小二一起抬着热水上来了。
三人被赶出了房间,站在外头过道上。
寻洛沉默地靠上栏杆,即使斜着身子,整个人也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势来,又正经又冷漠。仿佛只要他不开口,便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九遥百无聊赖,又见他不愿说话,便对着祁云,将他在擂台上的对战一一拎出来剖开,把对方的招式分析给他听了,并教他下次再遇见这种敌人,该如何如何。
他身上没有武功,却见识深广,武学造诣着实不浅。寻洛在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发觉每一句都在点上。
祁云连赞“庄大哥好厉害”,庄九遥便得意地摆摆手,瞧一眼寻洛又对着祁云自谦:“纸上谈兵纸上谈兵,也就读了千八百本武林秘籍而已。”寻洛闻言勾起了嘴角。
二人一个好为人师,一个好学不倦,正说在精彩处,房门猛地被人拉开。
庄宁儿面色惊恐,寻洛第一次在她脸上瞧见这种表情,愣了一下。她看着庄九遥,似乎是情绪太激动,声音有些劈:“公子,你快来瞧瞧!”
第10章 就此别过
三人大惊。庄宁儿瞧了寻洛一眼,寻洛一把拉住祁云:“咱俩进去不方便。”祁云只得点点头,满脸焦色地住了脚。
不一会儿庄九遥出来了,脸上却没什么忧色,祁云连忙上去问:“怎么了庄大哥?”
“无事,再施一次针便可。这丫头咋咋呼呼的,也吓我一跳。”庄九遥笑一笑,递给祁云一张药方和一锭银两,“祁小兄弟,麻烦你帮我照着这药方煎一帖药来,不多不少,要煎够一个时辰。”
祁云答应着去了,庄九遥回身掩上门。寻洛皱眉看向他,他轻声道:“你等等,很快便好。”
半个时辰之后,庄宁儿重新拉开了门。
女孩仍旧睡着,躺在榻上盖着被子。临街支起的窗被放了下来,几案上摊开着几张纸,放了一管带着精巧牡丹纹的细笔,以及一碗朱砂水。
二人甫一进去,庄宁儿便递过来一张纸。
那纸薄而柔韧,上头描了一副图,笔触简洁有力,纹路极清晰,画着一只冲天尖呖的凤凰,即使未曾兼顾到所有细节,仍旧是栩栩如生。
寻洛一怔,庄宁儿放低声音,神情难得带着怜惜意味:“这图在她背上。”
庄九遥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便让寻洛接过去了,道:“这绣在她背上的图用了特制的药,里头掺了炮制过的朱葛藤,轻易显示不出来。怕是因中了那蛇毒,才误打误撞现出了。这图案在她身上终究是不安全,待她醒来问问,若是她愿意,我便替她洗了。”
“这到底是?”寻洛皱起眉看了半晌,“这图案怎么了?”
庄宁儿闻言很吸一口气,突然就红了眼睛:“寻大哥,这图案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会招来杀身之祸是一定的。”
听得出来她情绪还未完全平静,但已比方才开门叫他们时好得多了。
寻洛没有费力掩饰自己的讶异,庄九遥伸出手扶住庄宁儿肩膀。
庄宁儿瞪他一眼,甩开他手,仍旧是横眉立目的表情,语气却不如平时有力:“安慰个什么劲儿,我又没怎样。我给妹妹买衣裳去。”
她说着转身便走,庄九遥笑骂一句:“这小白眼儿狼。”而后坐下去,抬头看庄九遥,解释:“这图她背上也有一个。”
寻洛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听闻十五年前,洛阳庄家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女儿不知所踪。”
庄九遥静静地等着他说,寻洛低头又看一眼那图:“外界皆道是仇家滋事,也有人说是当时发狂了的慧明和尚做的。”
“这让我想起邢家了,愁。我还莫名其妙背着个灭门之罪呢,想来慧明若是被冤枉的,心情应当与我差不多。”庄九遥状似无奈地说,又抽出了扇子。
寻洛仍旧站着,此时便垂了眼静静地看着他:“可我还听说,是因为庄家得了一副什么图,里头藏着个秘密,招来了有心人的觊觎。”
“消息不太准。”庄九遥叹了一声,又笑笑,“那女孩儿被人所救,后来听闻入了丐帮,再不久后已横尸街头了。约莫是被仇家找着了。”
寻洛点点头:“这我知道。”
庄九遥挑眉:“寻少侠知道得可真多。当年庄家树了一堆仇敌,想要庄易命的人多了去了。知晓秘图这一传闻的人本就没几个,后来又都被灭口了,如今江湖中怕都没人记得了。可不知少侠是从何得知的呢?”
寻洛一笑:“你知道得不是更多?”
二人对视许久,庄九遥不答话。寻洛与他隔着几案坐下,轻轻扬了一下那张纸:“不怕我有所图么?”
“你日日在我身边,不告诉你你难道就没法子知道了么?”庄九遥隔着几案将身子倾过来,神情严肃,拿扇柄戳戳他肩膀,“再说了,你若真有所图,我求之不得。”
寻洛微微抿起嘴唇,本想躲开,又硬生生忍住了,就那么任由他凑近,感受到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许久。
隔了半天,庄九遥笑弯了眼睛:“瞧把你吓得。”
话音落下,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庄宁儿与祁云一起回来了。
庄九遥轻咳一下,身子自然地退了回去,同时从他手里抽出那图,随意折了两下放进了自己袖子。而后便施施然地坐着,仿佛他没动过。
等女孩儿喝了药,庄九遥换了副稍微正经些的样子,察看了她情况。
向三人道了一句“安心便是”,他看向寻洛:“寻长老,劳你去吴家取一下行李,顺带着替咱们洛海派恭贺一下新任武林盟主。”
寻洛点点头。祁云心一紧,知道自己也该走了,于是扎扎实实地朝着庄九遥作了一揖,有些难过又极力忍耐地撇了撇嘴,转头瞧着榻上的女孩儿。
庄九遥笑着看他:“你放心,多余的人我不管,但如今既救了,我断然不会丢下她。”
祁云点点头,跟着寻洛后头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