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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江湖(69)

作者:北南 时间:2018-10-18 16:06:14 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容落云自说自话,稍一回首,发觉才登上近百阶。他真的不可再想了,再想下去,恐怕天明也到不了禅院。
  走快些,用着八方游连飞带蹦,总算将四百阶登完。一入院中,十几条酣睡的野狗霎时惊醒,狂吠着朝他冲来。
  怎忘记这茬,容落云迅速钻入屋内,关上破门松一口气。矮烛照亮半间屋子,许久无人来,桌椅上面蒙着一层厚尘。
  幸好柜中搁着被褥,一瞧,竟还是上回铺盖的那套。他草草铺了铺,合衣躺下,蜷缩着,盯着那面仍旧灰败的墙。
  自己睡,好没意思。
  冷了,无人为他盖被,渴了,无人递他水喝,做了噩梦,更无人搂他抱他,温柔地哄逗。
  他也不想要别人,高高的,宽肩劲腰,说浑话时很浑,说好话时很俊,最好真名姓霍,化名姓杜,这样的,就想要这样的。
  容落云攥着枕头一角,说好莫想,却想个不停。
  霍临风,你此时此刻在哪里呢?
  奔波整日,有没有好好吃餐饭,盖严被子睡一觉?
  我此刻沾床难眠,总是惦记你,你亦然吗?
  落云要疯魔了,从知晓霍钊杀害爹娘后,便有些疯魔了。他忍不住思量,这辈子到底谁欠谁的,上辈子又种过怎样的因,作过怎样的孽?
  若有下辈子,千万别叫他遇见霍临风了,萍水相逢也不要。
  各娶亲,生一儿半女,平安又平淡地终老。容落云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将那零星的烛光隔绝在外。
  久久,他在被中闷声言语:“霍临风……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
  抱月不行,宝萝不行,要读书识字,起码认得“踉踉跄跄”。琴裳也不行,到时一个抚琴,一个吹笛,邻里以为日日办丧。姐姐那样的更不行,心思极细腻,姓霍的说句谎话便被识破,听来好惨。
  容落云当真是一位江湖奇人,先是深夜行凶,而后潜入禅院,眼下独宿脏兮兮的屋内,隔着凶巴巴的野狗,冥思苦想,尽心求索,最终得出一道结论。
  ——霍临风娶谁都不太合适。
  而四百里之外,霍临风勒缰止步,停在荥州地界的驿馆门口。
  官差已经恭候多时,喂马的,拎包袱的,酒菜与上房早就备好。杜铮跨在马背一日,这会儿下来,岔着腿好似个残疾。
  “都出去罢,不必伺候。”一进屋,霍临风挥退旁人。
  净手用饭,主仆同在一桌,杜铮饿坏了,三下五除二啃完一条鸭腿。稍抬眼,他撕下另一只递过去,问:“少爷,怎的不动筷?”
  霍临风道:“没多少胃口。”
  杜铮劝说:“赶路辛苦,好歹吃一些。”他从怀中掏出一团手帕,层层掀开,里头是一颗颗糖渍的青梅。
  “少爷,嚼两颗开开胃。”他使出撒手锏,“晾久便是果脯,给二宫主制的,原想等他下回入府时尝尝。”
  霍临风闻言微动,拿一颗搁嘴里,甜中透酸,泌出许多涎水。他抓起筷子,趁着口中未散尽的滋味儿,大口吃起饭来。
  填饱肚腹,沐浴后便登床休息,翌日清晨还要继续赶路。房中烛熄帐落,他仰躺着,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容落云怎么样了。”
  杜铮在榻上:“二宫主独守空闺,想必正思念少爷。”
  “……”霍临风暗中蹙眉,“若是有人陪他,难道就不思念了?”
  这个“有人”意指陆准或刁玉良,实在不行段怀恪也好,然而杜铮满腹俗肠,错解道:“不会罢?少爷才走一日,他便寻别的俊哥儿?”
  霍临风捶床叫骂:“少放屁!”还不够,吓唬那厮,“一日着实短暂,哪像你和梅子,分别良久,回到侯府恐怕已物是人非。”
  说罢,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他望一眼小榻,莫非遭不住打击,恼了?
  半晌过去,杜铮嘟囔道:“不瞒少爷,所有月银我都攒着,还去簪宝阁选了一支钗。此次回塞北,若是梅子嫁做人妇,我就当她娘家哥哥,把银子给她补作嫁妆。若是她未嫁人,银子连同发钗,当我许她的聘礼。”
  霍临风沉默听着,艳羡,乃至妒忌,他曾拥有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与容落云,此生何时再相见?
  会否再见时,情非情爱非爱,而要算一算上辈的恩仇。
  霍临风翻身埋在枕上,琢磨不透,强迫自己尽快睡着。对方说过,梦里别无他物,只有他们两个,一切都干干净净。
  明月照长夜,纵然分别,却在一处天地。
  辰时,古刹内的僧侣诵经礼佛,一名小僧打扫,瞥见山脚下的良驹。朝山上望一眼,恁般高,实在懒得上去。
  这光景,禅院中的野狗俱已归山,容落云刚醒,躺在炕上正犯迷糊。窸窣之间,他摸上自己的胸口,想起霍临风第一次为他探心脉。
  当时好生难堪,他头一回臊得乱七八糟。
  起身离炕,蒙尘的木盆搁在炕边,是他擦身时用的那个。步至院中,板凳,水缸,隔壁小厨的旧门微微敞着。
  霍临风给他穿衣,帮他浣发。
  他们挤在灶火旁烤兔子吃,霍临风揩去他嘴角的清油。
  这一方禅院犹如一张密实的网,容落云身在其中,被曾经的种种包围着。他挪一步,看一眼,到处皆是回忆。
  他切实明白触景生情的感受,匆匆离开,不敢多留片刻。
  将将迈下两阶,容落云又顿住:“那晚……”他念叨出声,那晚就是这里,他将白果灰帕赠予霍临风,对方欣喜地抱着他。
  究竟谁先招惹谁的,他记不清了。
  容落云摇摇头,莫想了,莫想了,再想便是没出息的乌龟王八。他一股脑往下冲,禅院渐远,四百阶匆匆掠过。
  扫地的小僧晃见,惊道:“施主,你……”
  容落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小僧问:“你是上次受伤的施主?”他记起来,还给对方梳过小髻,“施主一个人?那位照顾你的施主呢?”
  容落云疯疯癫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与他已然分道扬镳。”
  小僧疑惑难解,正欲问,那漂亮疯子已经纵马牵缰,朝着南边疾驰离去。他继续扫地,约莫扫净三阶的工夫,马蹄踏至,那漂亮疯子去而复返。
  “施主何事?”
  容落云赧然地问:“寺中……能求平安符吗?”
  小僧点头:“住持开光,需知晓施主的名姓。”
  容落云不为自己求,支吾道:“我叫霍临风……”
  他折回后耽搁一个时辰,拜佛念经,费了好些力气才求得平安符。待得偿所愿,他痛痛快快地离开,一路未歇地赶回了西乾岭。
  进入城门时,容落云与两人擦肩,那两人背着包袱细软,是将军府的小厮。看情形,应该是被遣散了。
  容落云心念一动,奔至将军府,故技重施地翻入主苑。
  他也不知要做什么,缠梁绕栋,翩然入屋,在光天化日之下扮一场飞贼。刚落地,目光跟着落在墙面上。
  空了一片,少了一幅。
  剩下的那幅分外孤单,似是在等他来。
  容落云凝神望着,唤了声——吾爱临风。


第71章
  “站住。”陆准立在藏经阁门口, “送去无名居的?”
  弟子拎着食盒,点点头, 陆准掐指一算, 那日容落云匆匆奔赴瀚州,自打回来, 三日未曾离开无名居, 好不神秘。
  “给我罢。”他接过食盒, 决意亲自去送。
  入秋不久,白果树已落叶纷飞, 黄澄澄的, 像一把把小扇子飘落在碎石上。陆准推开小门,这雅致的景色甚美, 叫他不忍心踩到片片落叶。
  走到窗外,他轻声喊:“二哥?”
  窗扉半掩着, 里头传来一声:“在呢,进来罢。”
  陆准绕至屋中:“二哥,用饭啦。”他把食盒搁在桌上,小酥鱼, 白粥, 仅此两样, “这哪够吃, 厨房偷懒不成?”
  容落云说:“这几日练功,吃饱会犯困。”净手后也不擦,踱至桌边, 逗娃娃般甩陆准一脸水珠,“怎的是你来送?”
  早说过陆准像条土狗,轻微一逗,从头到脚都忍不住撒欢儿。他嘴巴抹蜜,不嫌羞不嫌臊地回答:“我惦记二哥。”
  正对着小窗,可窥见外面无云的蓝天,秋高气爽,极适合放风筝。陆准顿时来了兴致,知道容落云有只风筝,便扭脸看向墙壁。
  他一愣,那燕子风筝日日挂着,竟易了位。
  骇人的是,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幅霍临风的画像。
  “二哥!”他乍然一嗓子,吓得容落云咬到舌尖。“那儿为何挂着画像?!”他的意思是,你容落云的卧房,为何会挂霍临风的画像?
  容落云却会错意:“因为那面墙正对床榻,我躺着便能欣赏。”
  陆准瞠目,欣赏霍临风的画像?梅兰竹菊,苍松翠柏,娇滴滴的美人图,欣赏什么不成?莫非那幅画藏有玄机?
  他起身踱到墙边,仰脸盯着,看清画中落款。吾爱临风,“吾爱”是什么意思?
  小财神一脸仓惶,扭过身,呆头鹅似的望着容落云。等对方吃饱撂筷,他问:“二哥,我等会儿便去找画师,画一幅我,你挂我好不好?”
  容落云擦擦嘴:“挂你做甚?”
  陆准急道:“那你挂霍临风做甚!辟邪不成?!”
  好响亮的嗓子,震得梁上喜鹊尽数离巢,轻纱帐子都晃了晃。容落云却淡然,捻颗杏干丢嘴里,咕哝道:“霍临风回了塞北,我见不着,于是睹画思人。”
  这回答还不如不答,气煞小财神也。
  陆准心里乱糟糟的,堵着团着,弄得他满腹疑虑却哑口无言。他拐出卧房,朝外走,踩着碎石上的黄叶,一出别苑,望见刁玉良那小儿。
  “老四,快来!”
  刁玉良穿着新裁的小褂,闻声跑来,美不滋儿地问:“三哥,瞅我衣裳好看不?”
  陆准称赞:“真好看,少年风流就是你这样的。”夸着,灵机一动,“这般好看的衣裳,需佩一枚精致的玉佩,三哥送你一枚如何?”
  刁玉良欢喜道:“走,去你的藏金阁!”他抱住陆准的手臂,却被对方一揽,反搂住肩膀。陆准勾搭着他,问:“你先告诉我,二哥与霍临风什么情况?”
  见刁玉良似是不解,陆准问得直白些:“二哥与霍临风是不是很亲近?比如时常见面?”
  见面也算亲近呀,刁玉良说:“还亲额头呢。”
  小财神目眦欲裂,面对这单纯小儿都亲不下去,两名成年男子竟亲额头?!容落云疼他,宠他,惯着他,可从未亲过他的额头……
  他问:“还有吗?”
  刁玉良仔细回忆:“第一次去灵碧汤,二哥落水受惊,霍大哥便抱着他哄了许久。第二次去灵碧汤,二哥和霍大哥必定发生过什么,只是我未猜到。”
  陆准揽紧些:“快说说,三哥帮你猜。”
  刁玉良小声道:“我练兵回岸,二哥躺在马车里,仿佛累坏了,奇怪的是身上布满红痕。”他在脖颈与胸前比划,“二哥说是切磋所致,可我后来想,他的头发是湿的,手指也像泡久了,一定下过水。”
  陆准倒吸一口气,脑中只余两字——红痕。
  “最奇的是,二哥后来竟敢独自下水。”刁玉良说,“我还发觉,他们夜里总支开我,让我独自去睡。二哥生病那次,霍大哥偷偷来照顾,又抱又亲,我全都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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