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久病不愈,因着此事,城主不知斩了多少人的脑袋,前些天,还发布诏令广纳贤士,说是只要能治好靖公子,便加官封爵。
这些事,确实令人费解。
人人皆知,城主无子,也不知是何故,虽后宫美人无数,却无一人传出动静。以城主多疑的性子,靖公子必当是他心头大患,加之公子名声极好,颇具人心,城主自当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他人就猜,城主若不是念在旧情,多半是因当年夫人的一命之恩。
下人道:“听闻郑国有一神医,城主早早就派人去请了,现在到了驿站,城主亲自出外相迎,公子且再忍忍,过会儿便到了。”
靖公子看着微弱灯火,神情疲惫。
阿兄既然不曾将他视作手足,他若是死了,也该是……正中下怀才是。
他自认愚钝,实实在在看不清兄长所为。
小奴知道公子烦闷,在他身边宽慰一二,见人阖目,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过来为他掖了掖褥子。
他动作忽而一滞:“……公子?”
夜半,三更。
靖公子醒来,屋中不知为何冻得很,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来人”,却不见半个人影。
奇怪……
公子起身,披上外袍,执起灯。灯中的油已经见底,芯也烧到了末端。
靖公子踏出厢房,举目四顾。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有一个守夜的下人。虽公子势弱人微言轻,那些下人也断不敢如此怠慢。
夜里这般寂静,邪风习习,此等景象先前亦不曾有过。
公子紧了紧衣服,由长廊走下。
这条路白天也走过无数回,没想到晚上却阴阴测测。也不知是否公子多心,耳边隐约听到哀哀凄凄的哭声,又似乎只是风吹的声音。
……慢!
靖公子侧耳闻之,便听见了那“嚯”“嚯”的声响——就像是屠夫磨刀的声音。
他往深处走去,那怪声就越发响亮,不止是这声音,半晌,又听见了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就在,这扇门后。
靖公子并不出声,只见里头有微光透出窗纸,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捅破纸模,公子屏住声息,往里看去。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粗粗一觑,是间刑房。
火光明灭,目光转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一个赤裸女子,四肢摊开缚于刑床上,如同刀俎下的鱼肉。她两目圆睁,神色惊恐,嘴里却塞着布帛,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时,就见另一人从暗处走出,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尖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直至走到火光下时,靖公子方看清那人面目——
——阿兄?
见人一步步走来,那女子如见恶鬼,屋内不住回荡着挣扎时细碎声响,且看她肤若凝脂,宛若琼玉,仿佛吹弹可破。行刑之人探出手掌,由女子玉颈细细抚摸而下,如同在赏玩一件珍贵玉器……
接着,那刀锋便倏地划入肌肤,猩红血水随之汩汩淋下,渗入木缝之间。行刑者下手之狠,不过一瞬,那皮肉就活生生地嚯开来。
公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的活皮被生生剥离而下——
“——!”
靖公子从床上惊坐而起,便看公子汗如雨下,衣襟全都湿透。茫茫环顾,发觉是噩梦一场,不由暗暗松了一气。
可传唤一声下人,进来的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秦奴呢?”
来人支支吾吾,最后只小声说了句,不知。
靖公子愣愣坐了一阵,蓦地站起,往外头疾行而去,结果还未踏出屋子,就被侍卫给拦截下来。
公子脸色苍白地问:“你们……在做什么?”侍卫如同泥捏成的人一样,动也不动,“谁授意你们如此?……城主呢?”
“我要见城主!告诉阿兄,我要见他——”
自此,靖公子被软禁于府中偏院,朝中再无人见到他。
且不说靖公子被囚于禁宫,日子过得究竟如何,青城上下却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之后,城主行事越发诡谲无道,他听信术士的谗言,大修宗庙,强抢民女以炼邪术,百姓怨声载道。
靖公子成日锁在墙垣之内,能见的人,除了伺候起居的老妪之外,便只有城主。
两兄弟面对面端坐,想过去的时候,小公子成日阿兄长、阿兄短,时过境迁,如今二人对坐一日,连半句话都不说。
“你先前曾说过想看看阙圣子的画,孤命人寻遍中洲,也只余这两幅,孤一会儿便命人挂上。”城主今日心情颇是愉悦。
说来,恐怕他人不信,软禁的这阵子,公子吃穿用度并不曾受克扣。由知情人来看,城主对公子,恶的地方极恶,好的地方,亦是极好。
莫说他人,连靖公子自己,也是琢磨不透的。
“不敢劳烦城主。”公子面不改色,“日后城主也毋须如此大费周章。”这些话听来无异,只是从公子嘴里出来,极是疏远。
城主本将画给展开,听了公子的话后,眼中笑意便褪,转眼便将那些圣人的画全扔进炭火里。
“你——”靖公子大震。
城主将人擒到身边,二人怒目相视,靖公子到底性子极软,不禁目露苦涩,道:“你若是厌恶我至此,何不看在兄弟一场,赐我鸩酒一杯。”
鸩酒……这话说得容易。
那力道极重,几乎要将公子的手腕给捏碎,只听城主恶狠狠道:“想死?……那也得看,孤肯是不肯!”
公子终日惶惶,夜里梦魇不断,有时听到女子哭声,有时梦到阿兄夜半前来,两手颈脖,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生死不由自己,日日担惊受怕,何尝不算一种折磨。”僧人道,“之后又遇佳人,难怪公子生出脱逃之意。”
靖公子看了看那一头,道:“实不相瞒,我和阿离并非夫妻,我对她,亦不过是兄妹之情。”
阿离此名,其实乃是公子所赐。
她实为城主府里一名哑奴,一日那伺候公子的老妪暴病而亡,接着就来了这么一个下人。
彼时,城主正和几个藩王相商吞并他国的大计,一时之间分身乏术,倒有些阵子不来了。公子初见哑女时,便有些讶然,扔了书简,过去仔细一看——那模样确确跟惨死的季慕娘,有九分相似。
到底曾有几分情谊,加之每日见哑女时,便越发念起旧情。
“那日城主下诏,城中及笄的女子,无婚配者,皆要参选入后宫。府中女奴首当其冲,阿离貌美,便是无法说话,恐怕也难逃此劫。”青城人人都知,城主后宫就是个吃人之地,每隔数日都有女尸被抬出来。此诏一出,城中大乱,便是四岁小儿也有人抢着订亲。
和尚问:“这么说,公子此行,是为了救人?”
靖公子一笑……也不尽全是如此。
他和阿兄,早就形同陌路,不知是因着何故,两人纠缠至今。这回实是放手一搏,能否逃出生天,便看上天是否成全,可说到底,他所求的,不过是一场了结。
府中有几个隐蔽秘道通往城外,那日,恰好城中有人造反,靖公子便带着哑女趁乱离去,逃了三日,又忧心被追兵追上,这才逃进山里。
僧人听完了来龙去脉,道:“公子这个故事有趣,贫僧倒也有个故事,不知公子乐不乐意听?”
这僧人笑语晏晏,他面色极白,好似隐隐透着青紫。
靖公子忽觉周身寒凉,又看了眼这座小庙——庙室四四方方,二人围着一盏灯,也不知过了有多久。
紧接着,就听那声音悠悠道——
“那一晚,也如今夜一般。”
细雨霏霏,一对兄弟为躲避追杀,逃进林子里……
第15章
雨水寒凉彻骨,世子湣背着小公子,在林子里已经走了一日一夜。
山路崎岖,有机会都差点让背上的少年脱手去,每一回险险抓住,他都觉得是经历了一场劫难,一如这一路流亡时,仿佛只有将人紧紧伏在背上,方是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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