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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三)(8)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3:50 标签:强强

  眼见着谢景的脸色不对劲,王悦惊忙转移了话题,低声道:“我累得要命,我从汉口一路被浪冲过来的,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说着话,他靠近了谢景,原本不过一句卖乖的话,却不料一沾着谢景,他却是真的浑身一软。
  他是真的累了。
  湍急水流中一夜的挣扎与沉浮让他精疲力尽,他知道王家在等着他,建康城那位举目无亲的新帝等着他,可劫后余生,人难免有些丧志,王悦望着谢景的脸,忽然便觉得别的人事都无所谓了,说他没心没肺也罢了,他如今只想抱着谢景倒头好好睡一觉,他现在浑身都冷。“谢景。”他嗫喏地喊了声。
  谢景看了半晌,低头重重吐了口气,伸手一把揽住了往他身上靠的王悦,抱住了便再没松开手,“在水里待了多久?”
  王悦暗自松了口气,“忘记了,两三个时辰吧,记不清了。”他正闭眼低声说着话,右手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疼痛。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猛地睁大了眼,浑身都僵了一瞬。
  伤口在冰冷江水中泡了好几个时辰,右手早没了知觉了,没觉得疼,王悦便忘记了手上有伤。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谢景正给睡在他怀中的王悦掀开衣领查看还有哪里受伤,忽然感觉到王悦一阵僵硬,他低头看去。
  “怎么了?”
  “我的右手受了点伤。”
  谢景眼中一沉,伸手去捞王悦的手。
  就在谢景捏住王悦右手手腕的瞬间,王悦忽然猛一下缩回了手,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坐起来,他慢慢坐直了,望着谢景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脸上没有一丝血气。
  谢景正奇怪,低头随意地扫了眼,忽然便一愣。
  一手的血。
  他缓缓抬头看去,王悦的衣袖口有鲜红的血往下落,一滴滴砸在干净的竹青色席子上。王悦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谢景的心里咚的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冻住了。
  桌案前点了盏灯,谢景将王悦的手腕压在脉枕上,缓缓拆开黑色的碎布条,他动作很慢,瞧见伤口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动作顿住了。
  一旁端着木漆托盘的侍从脸色一白,一股恶心从喉咙里猛地泛上来,他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王悦被那侍从的反应惊着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双眼却忽然被遮住了,谢景从一旁拿过干净的纱布,抬手绑在了王悦眼前,他回过头对着那侍从平静道:“拿刀过来。”
  王悦一愣,猛地转头喝住了那侍从,“站住!”他抬手就要去摘纱布,却被一只手稳稳按住了。
  谢景捏住了王悦的另一只手,一点点压在了桌案上,“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王悦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我不能没有右手,我可以废,但是我不能没有右手。”王悦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这情况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现在知道怕了?”谢景问了一句。
  谢景的声音实在太平静,若不是左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王悦光凭声音根本感觉不出谢景的情绪。他怔了一下,“我……”
  “去拿刀。”谢景回头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王悦浑身一震,下一刻便要起身,还未来得及动一下就被压回了位置上。
  谢景按着他的肩,语气听不出喜怒,“别闹。”
  王悦脸上一白,声音随即放软了,“谢景……”
  谢景一眼看出这伤是刀伤,“怎么伤的?”
  王悦顿了会儿,低声道:“王含儿子,我这趟没留神,落他手上了,他要我一只手,说了这算是两清。”
  “王应。”
  “嗯。”王悦点了下头,“按辈分算,是我同族幼弟。”
  谢景没再说话,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匕首,薄刃在灯焰上缓缓烧灼着,他一点点转着刀锋,眸光阴沉。烫过的清酒里洒了古方麻沸散,谢景轻轻摇匀了,喂到王悦的嘴边,“喝了。”
  王悦犹豫了一下,低头喝干净了。古方麻沸散其实没传说中说的那么神,不过聊胜于无,至少能让人多忍一会儿。
  “我出来太急,药没带够,若是药效散了,忍着点。”
  王悦点了下头,随即感觉到手腕被人压住了,处理过的酒流过伤口边缘,王悦微微一震,绷紧了脸不发一言。
  谢景平生第一次,望着一个人的伤口,下不去手。捏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那泡开的腐肉,江水中带来的吸血虫子在肉与白骨间慢慢蠕动,难怪王悦感觉不到疼了,吸血的蠕虫都带些麻醉的作用,看上去应该是浅水滩涂边被浪卷过来的水蛭一类,循着血腥味吸附过来的,谢景看了会儿,手腕微动,锋利的刀轻轻刮开皮肉,他沉了眸子,开始缓缓处理伤口。
  谢景知道王悦很疼,处理干净后的伤口几乎能瞧见骨头的颜色,血水顺着白皙的手腕一道道往下流,王悦没有吭一声。
  药效早散了,那种疼痛感,似乎能从伤口顺着刀锋一点点蔓延到谢景的手上,他没说话,额上有细密的汗,不过是一刻钟不到而已,他执刀的手停顿了数次。
  有几次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
  世人都说医者悬壶济世,看惯了生离死别,该对世人一切苦楚都漠然了,寻常医者尚且如此,谢景觉得何况是他这么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他这副心肠早该硬如玄铁,可偏偏有这么个人,来教他一遍什么叫感同身受,什么叫于心不忍。
  “好了?”王悦忍得喉咙血腥味一阵阵往上涌。
  “好了。”
  最后一圈干净纱布轻轻缠好了,侍从端着托盘退下去。
  王悦二话不说先摸自己的手指头。
  谢景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去了王悦脸上的汗,他摘下了遮住他眼睛的纱布。
  王悦认真数了两遍,五个手指头,一个没少,他抬头看向谢景,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亮而欣喜,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连带着如雪的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谢景忽然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王悦感受到谢景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上传来的的巨大力道,没说话,抬手便回抱住了谢景,疼得要命,不趁机多在谢景这儿讨便宜不是他性子,他紧紧抱住了谢景。
  经久不息的颤栗,多深的情愫不过一声叹息。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低叹了口气,吻了下他的额头。
  “你倒是能忍。手伤着筋脉了,以后怕是写不了字,不过若是好好养,不至于废了。”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的五根手指头,半晌,他低声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左手写字也是一绝,我给你寄了封信,便是用左手写的,你收着没?”说着话,他一点点往谢景怀中窝进去,随即感觉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怀中一带,王悦抬头看去,谢景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是勒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力道越来越大。
  “没有收到,你写了什么?”
  王悦闭上眼,窝在了谢景的怀中有沉沉睡去的意思,他低声道:“我写我后悔了,我真不该孤身一人跑武昌来,也不应该不知会你一声,让你担心我在外头做些什么,我实在是错了,我已经知道错在哪儿了,并且牢记于心,时刻敦促,发誓今后不会再犯。”
  谢景听着那逐渐低下去的声音,低头看了眼怀中瞎掰的王悦,摸着他的头发平静问道:“然后呢?”
  “手疼。”王悦低头摸了下自己的手指头,觉得这事儿混不过去,干脆就喊疼。
  刚才那血汩汩往外流都没吭过一声的人,忽然开始哼唧。
  谢景抱住了王悦,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抬手慢慢揽住了王悦的肩,垫着他的脖颈让他睡得安稳些。
  王悦睡过去了,满手的粘稠血水。
  谢景抱着睡熟的王悦,神色终于渐渐冷了下来,他抱着王悦坐在那窗边听汉水潮声,一直坐到了日暮西斜,河汉星汉交相辉映,他一动未动,一身来不及换的雪色衣衫湿了又干。
  他将王悦抱在怀中,遮得严严实实,他垂下的眸子里渐渐遮去了阴郁。


第73章 狗子
  王应与王含从江边急匆匆地赶回府的时候, 王敦已经坐在堂中了。
  王敦抬头看了眼王应父子, 他单刀直入问道:“王悦人呢?”
  王应的脸色微微一白,却依旧昂着头,未等王含拦住他, 他忽然开口:“他死了。”江流如此之大, 王长豫不会水, 此时怕是尸体都沉到泥沙底下了。王应定定望着王敦, 声音虽有轻微颤抖,却依旧清楚,他开口道:“入了汉水, 他活不了。”
  王敦一双眼盯着王应, 眼中渐渐聚集着阴霾, 终于, 他缓缓开口道:“你杀了他。”
  王含正要上前打圆场,王应却将王含一把拦到了他身后, 他王应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开口道:“这事不关我父亲的事,王长豫是自杀, 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若是你想问别的,没错,是我要杀他,我日日夜夜都想将他挫骨扬灰,我错了吗?”
  王敦望着眼前这位自己名下的儿子, 缓缓道:“他是你堂兄。”
  王应明显是畏惧王敦,王敦一开口,他攥紧了的拳头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紧紧望着王敦,忽然笑道:“堂兄?他何时当我是兄弟了?!他要我的命,谁不知道?”
  “那你也不该杀了他。”
  王应将王含护在身后,闻声一愣,他像是忽然豁出去了似的朝着王敦吼,“他王长豫的命是命,我的手便不是手了?因为他,我一辈子拿不了刀!我是个将军!一个拿不起的刀的将军算什么东西?!”王应望着那座上淡漠的男人,心中一刺,“我喊你一声父亲,你可曾想过为我讨回公道?!这么些年,你可曾正眼看过我,你不过当我是王长豫的一条狗!他想杀我,我杀了他,我有什么错?”
  王敦望着已然猩红了的眼的王应一顿,他没说话。
  王应呼吸不稳,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甘涌上他心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输了王长豫,王长豫除了比他会投胎,还有哪点比他强?文才武艺,王长豫远比他差了远不止一点!当王长豫还在太学当他的纨绔贵公子时,他已上阵杀敌!王长豫在建康一掷千金玩女人,他饮着滚滚狼烟保家卫国!他年少成名之时,王长豫还在女人怀中醉生梦死!他到底哪点不如王长豫那草包废物?
  无论他做什么,所有人的眼中永远只有琅玡王家世子,他王应便什么都不是!哪怕他也曾千军万马中箭杀过胡虏大将,哪怕他也曾被称赞“轩昂白袍东南国器”。
  “是!我是杀人!”王应忽然疯了似的笑起来,“我视人命如草芥!可从小是谁教我,大丈夫不杀不当立?又是谁告诉我,宁可我杀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我今日杀他,我有错?”他望着王敦,最后几个字破音有如裂弦。不甘,他真的不甘。
  刀忽然重重地抵在案上,王敦按刀而起,他厉声喝道:“我没教你杀你自己同族长兄!”
  王应暴起喝道:“当日也没人让王长豫放过我!”他盯着王敦,“他为了周顗杀我,你可是忘记了,究竟是谁让我杀了周顗跟戴渊?”
  “我没让你拖死戴渊,戟杀周顗。”
  “人都要死了!谁管他们究竟如何死的?杀头是杀,别的便不是个死了?”
  青刀忽然出鞘,直直逼向堂下那人。
  王应浑身一僵,随即感觉咽喉被刀戳中了,他浑身颤抖着,望着那执刀的男人。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男人执刀的手,顿了许久,忽然低声哽咽道:“你下手啊!杀了我!既然你如此看不惯我?不如让我死个痛快!你当我真快活?拿不起刀的那一日,我便不想活了!”他伸手抓住了那刀,血猛地从他手中流下来,“快杀了我!我给王长豫偿命!”
  王敦拿着刀望着他,终于猛地抬脚狠狠将人踹了出去,刀入鞘的那一瞬,他冷眼扫了眼狼狈摔在地上的王应,“无可救药。”
  他抬脚往外走,“下汉水找!去调城外剩下所有船舰!放出去找人!活要见人,”他顿了下,声音有片刻的颤抖,他对着那笔直立着的将士,平静接下去道,“死要见尸!”
  “是!”
  王敦走后,王应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尽,他抬手缓缓擦去脖颈上的血,眼中的阴狠几乎要喷薄而出。
  王长豫死了,找着也是具破烂的尸首,他死在汉水里头,回不来了。
  世上再无王长豫,他便是唯一,他便是第一。
  王应仰起了头,攥紧了手,他慢慢爬起来,拍去了身上的灰,又抖了下那发皱的袍子,王含伸手想要扶他,他抬手拒绝了。
  王应负手,一步步走下了台阶,一身白袍染着血。
  他想放声大笑,却又浑身发抖。
  厅堂的拐角处,裹着轻软白狐裘的皇族少年望着那走下台阶的少年将军,一双漆黑的眼有些冷,一直到王含与王应走后,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角落里头,秋风吹起他狐裘,有如雪浪翻滚。
  他站了许久,直到秋风顿歇,万籁俱寂,他忽然意识到,王长豫真的已经死了。
  王家世子,溺于汉水。
  少年想起许多年前的长平宫,那朱衣世家少年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苦苦哀求,手里仍是紧紧抱着那只风筝,他忽然记起了当年王悦望着自己的那眼神,那眼神与王敦刚才望着王应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仿佛瞧见了什么无可救药的东西,说不上来的厌恶里头又带着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司马冲终于回过身,转身缓缓往自己的院子走。秋风吹在他的身上,有些冷,他垂下眸去,忽又记起前两日王悦伸出来的手,上头是只青色的风筝。司马冲似乎轻微地恍了下神,他低下头去。
  是夜。
  睡梦中,一队黑衣刺客在夜色中奔袭,他们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窜入了宅院中,朝着一个方向潜游而去。窗户被推开,躺在床上的王应忽然睁开了眼,他猛地掀开被子起身,剑光在他眼前微微一闪,他错了下肩避过那剑,喝了一声,“谁?”
  秋水细剑,出鞘时无声无息。
  王应瞬间反应过来,伸手便去床头抓剑,即将抓着的那一瞬,那剑被挑飞了,他抬头看了眼,剑锋忽然转向朝他刺来,他猛地滚地翻了一圈,停下的那一瞬,一把轻剑轻轻停在了他肩上抵上了他的脖颈。
  王应抬头看去,黑衣的蒙面少年有双淡漠的眼,这人眼中没什么杀意,可剑却像指对仇人般,杀气毕露。“你是谁?”他平静地问了一句。
  黑衣的少年垂眸望着他。
  下一刻,王应感觉后脑猛地被砸中了,他啪一下伸出手撑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昏死过去了。
  等他睁开眼时,却瞧见眼前一片昏暗,他费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自己的处境,他可以看出这是间狭小昏暗的屋子,没有光,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瞧见面前不远处坐了个人。他定睛看去。
  “你杀了王长豫?”少年的声音有些淡漠,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你怎么杀了他的?”
  王应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看清楚眼前随意坐在榻上的少年是谁。他明显愣了下,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没反应过来。他自然是认识东海王世子的,司马冲在王敦这儿当了好几年的摆设,说穿了便是半个人质,而王应在王敦账下当差,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对司马冲不可谓不熟悉。
  他诧异的不是眼前这人是司马冲,他诧异的是司马冲的那副神色,见惯了司马冲一副半死不活的病弱样子,他望着眼前人的样子有些愣住了。下一刻他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手被紧紧反剪着绑在身后,麻绳绕过胳膊一直勒到脖颈,他费力地往后仰都不能消除那种窒息感,他望着司马冲,厉声道:“你干什么?”
  司马冲打量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王应忽然就反应过来,之前瞧见的那黑衣少年,还有那双黑色眼睛,他猛地盯着司马冲瞧。“你抓了我?”
  司马冲点了下头,他今日没心情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杀了王长豫?”
  王应反应了下,忽然笑道:“怎么?你要为他打抱不平?”
  司马冲闻声抬头看了眼王应,少年的眼睛黑的像是仲夏的夜,深处冒出星星点点的冷光,他看了会儿王应,轻声道:“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王应用力地撑开手想要崩断那绳子,下一刻手臂便被站在旁边的黑衣人干净利落地卸下了,“啊!”他痛呼了一声,望着司马冲的眼神瞬间暴戾起来,“司马冲!”
  司马冲的神色未变,依旧是温驯少年模样,他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杀了王长豫?”他最不缺得便是耐心。
  “是又如何?”王应意识到自己无法脱身,便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他王应杀人便是杀人,平生从不屑于掩饰,他当英雄是真英雄,当小人便是真小人,他开口道:“是,我杀了他,我还砍了他一只手,小狗奴,你要如何?”他忽然便笑起来。
  司马冲听见“小狗奴”三个字时,终于正眼望了眼笑起来的王应。
  这三个字,王应不可谓不熟悉。司马冲在晋陵时,没人真正把他当皇子,谁都知道这人是皇家弃子,是天煞孤星,有爹生没娘养,皇帝和石婕妤巴不得他死了。司马冲刚被送到晋陵,晋陵官员故意说没地方安置他,将他安排在了狗舍旁,自此便有人喊他是狗奴,听说还有心思妙极的晋陵官员将狗牵过来教司马冲开口冲着狗叫爹。这些事建康自然无人知道,可王敦当年派他去查过司马冲的底子,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王应记得那些人说了,司马冲喊得可好听了。小小年纪,能耐可不小。
  王应看眼前的少年,眼中嘲意根本不想掩饰。若是说王长豫至少入了他的眼,司马冲这路货色他平时连上去踩两脚都嫌丢自己身份,他嗤笑道:“怎么?小狗奴,这回不认狗做父了,给王长豫当儿子去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黑衣侍卫便要上前去,司马冲随意地抬了下手,制止了那欲上前的刺客,他望着王应,笑了笑没说话。
  “平时倒是没瞧出来啊,你装病还装狗模狗样的!连王敦都骗过去了,有点本事。”王应心中明白司马冲蛰伏多年,此刻既然撕破了伪装,便是没打算让他活着走出去,他心头抖着,却又忽然无所畏惧了起来。
  说报应也好,说倒霉也罢,不过一死,这辈子杀人无数,好人杀过,恶人杀过,他平生便不知道求饶两个字怎么写,让他给司马冲这种人低头求饶,还不如让他去死。
  司马冲望着满眼戾气的王应,脸上没有怒色,他轻声问道:“你怎么杀了他的?”
  “你说王长豫啊?我砍了他一只手,他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我饶了他,我便赏了他十几个耳光,我听他说他喜欢男人,我又赏了他十多个男人,后来他跑了,我在汉水旁堵着了他,我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听完便去死了。”王应忽然放声大笑。
  司马冲望着大笑不止的王应,他顿了很久。
  终于,他开口低声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王应望着司马冲,忽然咧嘴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司马冲没什么反应,手心里头抓着尾狐裘,一双眼冷淡地望着王应,“我知道你不怕死。”换言之,这世上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王应笑了,他一字一句道:“司马冲!你算什么东西?你过来!我告诉你王长豫为什么去死。”见司马冲没动作,他忽然笑道:“连这都不敢,你还真是狗生狗养的!”
  司马冲看了他许久,终于起身朝着他走了过去。
  王应朝他吐痰的时候,司马冲分明躲得开,可他没躲,一口青黄的痰唾在了他脸上,他神色未变,一双眼淡漠地望着王应。他缓缓低下头去。
  王应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意味,他低声笑道:“尔母,娼也!”
  司马冲的生母石婕妤,一个原本无名无姓的妓,嫁给了当初名不见经传的琅玡王司马睿,后来琅玡王称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得以成了皇妃,可她始终就是个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就是个妓娼。司马冲如今名义上的母亲,东海王正妻裴妃,出身于显赫名门河东裴氏,可惜东海王司马越身陨后,裴妃被丢入胡人军帐中,中原的王妃,谁都想尝一尝,最终沦为了胡人玩弄的娼妓,多年后才得以脱身。
  王应忽然便笑得停不下来,他是知道司马冲的,王敦当初瞧上了司马冲的身份,有意挟天子令诸侯,想扶持他当皇帝,这才将司马冲从晋陵捞了出来,可司马冲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谁不知道?他个天煞孤星他也配?他望向司马冲,“你装个屁!你还真以为你能当皇帝?坐上那位置,你也还是条狗!做你的大梦!你就配给狗当儿子!”
  司马冲看着笑得喘不上气来的王应,没什么反应。
  王应自知今日活着出去无望,索性说了个痛快,他冷笑道:“司马冲,今日你杀便杀,若是哼一声,我王应不是琅玡王家人!不过你记得这句话,我若是作了鬼,回来头一个要你的命,生吃你的肉,生喝你的血!”
  “想死?”司马冲望着破罐子破摔的王应,缓缓起身,他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了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你刚说王长豫怎么死来着?”
  王应望着他,眼中阴狠顿生。
  司马冲低声笑了笑,脸上没了孱弱之色,笑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清秀干净的脸上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艳,不是美艳的艳,是惊艳的艳,像是春风吹开了枯树绽出了一丛灼灼桃李,极富生机。他低下身伸手轻轻按上王应的肩,低声道:“做鬼了,记得要绕着我走,要不连孤魂野鬼都当不成了。”
  那一句话轻盈极了,听不出丝毫的威胁意味。
  王应忽然用尽全力朝着他撞去,可惜手被绑着,完全用不上气力,他朝地上唾了口唾沫,骂了一句“狗贼!”
  司马冲打量了他两眼,觉得没意思了,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他自己转身往外走。
  还未走出去大门,身后传来哐当一阵巨响。司马冲的脚步顿了下,回头看去,王应后仰着狠狠将头砸在了柱子上,粘稠的血淌下来,他微微张着口,身体慢慢瘫了下去,眼睛开始翻白,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连抽搐了没了。
  司马冲定定地看了会儿,终于缓慢地走上前去,他伸出两指轻轻按了下王应的脖颈。
  ……
  王含找儿子找了一夜,找得双眼满是血丝。他现如今才开始后悔,他是不是错了。
  多年前的王应并不是这样的,十二三岁的王应也曾面目清秀,眼中没有那些戾气,笑起来有股意气少年的洒脱味道。
  王含后悔了,他那时贪图王敦的身份,想着王敦没有儿子,他便将自己最得意的幼子过继给王敦,今后好继承王敦的家业,王家人谁不知道王家便是王敦与王导各占半壁,他为了王应将来打算,他逼着王应认了王敦做父亲,王应不答应,他怒其不争扬手便甩了他一耳光。
  后来王应做了王敦的儿子,头一次上战场前,他来找自己,说了许多话,说要建功立业,又另说了许多,王含记不清了。王含只记得自己骂他,说他没出息,王含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要骂他了。
  王含真的记不清了。他心里忽然乱成了一片,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涌上他的心头。
  听见下人的通报时,王应几乎是摔了杯子飞奔出去的,推门出去,一瞧见那巷子口枣树下的人他便怔住了。
  王应的双手只剩了空荡荡的袖子,他浑身是血地坐在那枣树下,仰头透过稀疏枝叶望着天,他头顶是莽莽星河。
  “长裕!”
  王应回过头看去,眼神清澈如懵懂幼儿,他望着那满目震骇的王含,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惊喜地笑起来,“父亲!”
  恍然间,又回了六年前,他仍是当年为心爱姑娘上树打枣子的脸红少年,十四岁,未曾上沙场,白袍尚新。
  他喊道:“父亲!我在这儿!”
  王含冲上前去,差点没跪下,他抓了下王应空荡荡的袖子,愣了许久,眼泪忽然便掉下来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王应缩了下脖子,似乎有些被吓着了,他见王含抓他的袖子,他不知所措地往树后躲,“长裕疼。”
  王含抓了个空,看着那躲到那树后头去的王应,他呆愣在了原地,顿觉天旋地转,“长裕,你怎么了?”
  王应躲在树后头,似乎这样便没人找不着他。他还记得,好多年前,他和一个姑娘在树下打枣子,那小姑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一边大口往嘴中塞着枣子一边说等他从战场上回来。这些事他从前为何都忘记了?他忽然便慌张起来,往更里头缩了下。
  王含疯了似的上前去将王应拖出来,望着那惊惶失措的王应,他忽然啪一下跪下了,他再也忍不住,搂着王应放声大哭,“是父亲的错!当初不该将你过继给王敦!不该贪图这些东西!长裕!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回家!我们回江州!父亲这就带你回家!父亲再也不逼你了!”
  枣树下,王含抱着受惊的小儿子终于泣不成声。
  头顶星河静静流淌,武昌城里头有孩童手撑着窗户数星星,手指一下下点着天空。
  ……
  书信到达谢景手上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因为王悦的手伤,两人靠岸寻了个小镇耽搁了下来。谢景将药罐从炉子上拎起来,还未来得及倒入瓷碗中,院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子,看向眼前的青衣侍从,问道:“怎么了?”
  “大公子,武昌那头出事了,这是寄回来的信。”
  谢景接过了,拆开了看了两眼,没说话。
  王应疯了。
  “据传回来的消息,他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大公子,还是按计划吩咐下去吗?”
  “谁下的手?”
  “尚未查明。”
  谢景又看了眼手中的信,眼神有些淡漠,他活了太久,死生皆是平常事,他早已没了感觉,听闻此事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当年知道那少年在大街上活活拖死戴渊又虐杀了周顗后,他便仔细地查过王应,年纪轻轻恶贯满盈,十四岁入军营,十五岁过继给王敦当嗣子,手底下血债无数,杀百姓妇孺计入自己的战功,可谓是琅玡王家难得一出的人才了。
  王应必须死,若是他没疯的话。
  可王应疯了。
  谢景望着那信,眼神渐渐昏沉下去,王应疯了,可他爹还活着。
  谢景对着那侍从道:“给荆州刺史王舒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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